她打开家门,看见张立国正站在阳台上浇花。那是他唯一会主动做的家务。夕阳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孤独的剪影。
那一刻,林淑芬忽然觉得,丈夫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寂寞。
五
第二天是周六,儿子一家要回来吃饭。
林淑芬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张立国也似乎比平时积极了些,主动去菜市场买了她交代的食材——这是他们之间仅存的默契:在儿子面前维持一个和谐家庭的假象。
“爸,妈,我们回来了!”儿子张强的声音充满活力,五岁的小孙子明明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直接扑向张立国。
“爷爷!”明明大声喊着。
张立国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如此自然,如此明亮,刺痛了林淑芬的眼睛。他抱起孙子,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爸,您别老是惯着他,都五岁了,沉得很。”儿媳笑着说。
“不沉不沉,爷爷抱得动。”张立国乐呵呵地说,还特意转了个圈,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林淑芬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在孙子面前,张立国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爱说爱笑,亲切慈祥。为什么对她就不能呢?
饭桌上,张立国话明显多了起来,询问儿子的工作,关心孙子的学习,甚至还和儿媳聊了几句最近的电视剧。他时不时给林淑芬夹菜,表现得体贴入微,仿佛他们是一对恩爱如初的老夫妻。
只有林淑芬知道,那夹菜的动作有多么机械,那看向她的眼神有多么空洞。
“爸妈,你们感情还是这么好,真让人羡慕。”儿媳无意中说。
张立国笑了笑,没有说话。林淑芬低下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饭后,儿子和儿媳在厨房洗碗,林淑芬在客厅切水果,张立国陪孙子搭积木。
“爷爷,你为什么都不跟奶奶说话?”明明突然问道。
童言无忌,却让空气瞬间凝固。林淑芬切水果的手停了下来,厨房里的水流声也戛然而止。
张立国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爷爷当然跟奶奶说话,只是明明没看见而已。”
“可是我从来没听过。”明明执着地说。
“明明,来看妈妈洗好的草莓!”儿媳及时出现,把孩子带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老两口。林淑芬等待着,希望丈夫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对童言无忌的一句评论也好。
但什么都没有。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六
儿子一家离开后,房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张立国重新拿起手机,陷在沙发里,变回了那个沉默的石头。
林淑芬收拾着孙子留下的玩具,心中的抑郁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她喜欢唱歌,曾是厂里文艺队的骨干;她爱读书,特别是小说,常常沉浸在那此故事里不能自拔。遇见张立国后,她以为找到了灵魂伴侣,愿意为他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如今回头望去,三十年婚姻生活像是一条单行道,她一直在这条路上奔跑,却不知不觉丢失了自己。
第二天,林淑芬做了一个决定。她不再围着张立国转,不再试图打破那堵沉默的墙,她要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她翻出多年不用的歌本,加入了社区的老年合唱团;她报名参加图书馆组织的读书会,每周与其他书友交流心得;她甚至开始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在儿子的帮助下注册了微信,与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取得了联系。
这些改变并没有引起张立国的注意。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关心。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白天出门溜达、下棋,晚上回家看电视、刷手机。
然而,林淑芬却发现,当她把注意力从丈夫身上移开,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中时,那份压抑感减轻了许多。合唱团的王老师称赞她的音色好,读书会的李大姐说她见解独到,老同学群里,大家聊得热火朝天,回忆青春岁月。
原来,在妻子的角色之外,她还可以是歌者、读者、朋友。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丝解脱。
但每当回到那个家,面对沉默的丈夫,抑郁还是会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尤其是夜晚,躺在双人床上,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天晚上,林淑芬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她侧头看去,张立国依然背对着她,睡得安稳。在那一刻,她突然很想伸手碰碰他,想唤醒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恐惧与孤独。
但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她知道,即使她伸出手,碰到的也只会是一堵冰冷的墙。
七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张立国出门散步,迟迟未归。林淑芬起初没在意,直到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才开始担心。打他的手机,无人接听。她接连打了几次,最后电话终于接通了,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您好,我是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生,手机主人晕倒在路边,已经被送往市立医院...”
林淑芬脑子嗡的一声,来不及多想,抓起雨伞就冲出了家门。
在医院急诊室,她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张立国。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手上打着点滴。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梗,幸好发现得早,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观察。
林淑芬坐在病床前,看着丈夫熟睡的脸。这张脸曾经英俊挺拔,如今布满了皱纹,但即使是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有什么化不开的愁绪。
她轻轻握住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那只手粗糙而冰凉。
“老头子...”她低声唤道,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张立国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是认命般的平静。
“你醒了?”林淑芬惊喜地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张立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护士进来检查,告诉林淑芬病人需要休息,建议她先回家。林淑芬犹豫着,张立国却突然开口了:
“回去吧。”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声音沙哑而虚弱,但确确实实是对她说的。
林淑芬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八
张立国住院一周后出院了。医生叮嘱要按时服药,保持心情愉快,避免受刺激。
回到家,林淑芬忙前忙后,按照医嘱准备低盐低脂的饮食。张立国顺从地接受着她的照顾,但依旧沉默。
不同的是,这次生病后,他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绝对。有时林淑芬跟他说话,他会点头或摇头回应,而不是完全无视。偶尔,他甚至会发出几个单音节词:“嗯”、“好”、“行”。
这种变化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对林淑芬来说,却像是黑暗中透进的一丝光亮。
一天下午,林淑芬从读书会回家,发现张立国不在沙发上。她找遍整个房子,最后在阳台上发现了他。他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摊开着一个旧木箱。
那是他们的“记忆箱”,里面装着多年来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林淑芬已经多年没有打开它了。
张立国正拿着一张泛黄的相片出神,连她走近都没有察觉。林淑芬看清了那张照片——是他们结婚五周年时在公园里拍的,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她笑得灿烂,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