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9章 布局

黑风洞内,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如同粘稠的脓液,淤积在每一寸空气里。巡游使者干瘪的尸身横陈在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而致命的冲突。角落里,那些山野精怪蜷缩成一团,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刻意压抑着,生怕引起场中那位青衫存在的丝毫注意。

陈默的目光落在瘫坐在地的黑熊游神身上。那肥胖少年模样的灵体,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过往。

“你今后有何打算?”陈默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洞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熊游神缓缓抬起头,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打算?呵呵……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那双由灵光凝聚、却仿佛沾染了无数血腥的虚幻手掌,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这些年……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报仇执念,我听了渡苦老贼的蛊惑,吞吃了多少过往行人……那些无辜者的惨叫、哀求,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日夜不息。他们的血肉成了我力量的养料,他们的魂魄在我腹中哀嚎着消散……”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灵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发出痛苦压抑的呜咽:“我恨渡苦!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可我……可我做的这些事,与那魔头何异?不,我甚至比他更可恶!他用计谋驱使,而我……我是亲手,亲手造下了这无边杀孽!每一口血肉,都让我离阿木更远一步!”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永远刻在灵魂深处的、抱着木雕熊玩耍的稚嫩身影。“阿木……我的小主人……他那么善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抓到萤火虫都会小心翼翼地放掉……他若知道,他最喜欢的‘大黑熊’,他日夜抱着说话、分享秘密的玩伴,变成了如今这般吞噬人命的怪物……他该有多伤心,多害怕……他一定会用那种陌生的、恐惧的眼神看着我……”

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释然与彻底的了断。“我已经……没脸活在这世上了。这副污秽的灵体,每一寸都浸满了罪孽。我更没脸,去那九泉之下见阿木,见他爹娘。我玷污了他们对我的喜爱,玷污了那份让我得以诞生的、最纯粹无暇的‘信’。”

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灵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虚幻。他对着陈默,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昊天大人,多谢您……让我在临死之前,看清了真相,手刃了那两个爪牙,让我这污秽的生命,总算也做对了一件事,出了一口积压多年的恶气。我的仇……怕是报不了了,但这份因果,不能就此了结,不能脏了您的手。”

话音刚落,他不再压制体内那早已混乱不堪、如同沸油般翻滚的、充斥着血腥煞气的力量。庞大的灵体开始剧烈震颤,道道黑红色的气流,如同挣脱束缚的毒蛇,从他体内疯狂地逸散出来,嘶嘶作响。那是凝聚了无数冤魂哀嚎与污秽血气的力量,此刻失去了约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以我残灵,散尽污秽,归吾本来……”黑熊游神低声吟诵着,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源自本源的韵律。他那肥胖少年的形象开始扭曲、淡化,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最终彻底消散,显露出最核心、最本质的存在——一尊巴掌大小、木质古朴、雕刻线条粗糙却透着几分笨拙憨态的黑熊木雕。

木雕悬浮在半空,表面原本萦绕不散、如同附骨之疽的黑红煞气,此刻如同遇到了克星,被一股从木雕内部迸发的微弱却纯净的力量丝丝缕缕地剥离、净化,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随着最后一丝污秽之力散尽,木雕失去了所有灵光,变得黯淡无奇,仿佛只是一块被岁月侵蚀的普通木头。

“咔嚓……咔嚓嚓……”

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洞窟中响起,格外刺耳。木雕之上,从心脏位置开始,出现了一道裂纹,随即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至全身。

最终,在陈默平静而深邃的注视下,那尊承载了太多纯粹喜爱、刻骨仇恨与无尽痛苦的木雕,彻底崩解,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深褐色的木屑,如同冬日里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洒落在黑风洞冰冷而污浊的地面上,与尘土融为一体,再寻不到半分存在的痕迹。

洞内重归死寂,连精怪们的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陈默站在原地,默然良久。他能感受到,那木雕在最后时刻,迸发出的是一缕回归初心的、纯净的守护意念,尽管微弱,却洗刷了部分污浊。这黑熊木雕初生灵智时,心思何其纯粹,只为守护那个叫阿木的孩子,感受那份毫无保留的喜爱。奈何造化弄人,惨遭横祸,纯真被残酷现实碾碎,又被奸人利用,一步踏入深渊,便再难回头,最终双手沾满血腥,在仇恨与罪恶的泥沼中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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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不坏,奈何世道弄人,奸邪当道……”陈默心中轻叹,一股冰冷的杀意却在眼底凝聚,“你所造杀孽,固然深重,但究其根源,那渡苦尊者才是万恶之源,玩弄人心,逼神为魔。人死债销,你既已以散功化尘赎罪,剩下的……便由我来替你,替阿木一家,替那些枉死于黑风山的行人,讨个公道吧!”

他的目光倏地转向那些吓得缩成一团、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山野精怪,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一个精怪的心头:

“尔等听着!”

精怪们浑身剧颤,如同被冰水浇头,齐刷刷地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从今日起,黑风山封山!尔等皆需蛰伏深山,涤荡妖气,潜心修炼,不得再踏出黑风山范围半步,更不得残害过往生灵,滋扰附近村落!若违此令……”陈默眼神一厉,那股仿佛源自洪荒的凛冽杀意瞬间如同潮水般席卷整个洞府,让所有精怪如坠冰窟,“形神俱灭,绝无宽宥!”

“谨遵上仙法旨!”

“小的们再也不敢了!一定潜心修炼,绝不下山!”

“多谢上仙不杀之恩!多谢上仙开恩!”

精怪们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形。它们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洞府,化作一道道颜色各异、却都显得仓皇狼狈的妖风,争先恐后地遁入黑风山深处那更加茂密阴暗的丛林之中,发誓再也不轻易露面。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那摊与尘土无异、曾是一个悲剧载体的木屑,不再停留,转身迈步,青衫微拂,身影已消失在洞外逐渐明亮的日光中。洞内只余下空旷、死寂,以及那两具逐渐冰冷的巡游使者尸身,见证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

离开黑风山,陈默一路向东。官道逐渐变得宽阔平坦,以青石板铺就,车辙深深,显示着频繁的往来。行人车马也明显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有赶着驮货牲畜的商队,也有骑马佩剑的江湖客,偶尔还能看到身着统一服色、气息精干的武者护送着华丽的马车经过,想来是某些大家族或商号的队伍。

约莫行了半日,绕过一片丘陵,视野豁然开朗。远方地平线上,一座巍峨雄城的轮廓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太古巨兽,赫然闯入眼帘。

城墙高耸入云,目测至少有二十丈以上,完全由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青石垒砌而成,严丝合缝,泛着冷硬的光泽。城垛如齿,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逻的身影。城墙绵延不知多少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其宏伟规模,远非草庙村、太平镇可比。巨大的城门楼如同巨兽的头颅,下方洞开的城门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嚣鼎沸之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隐隐传来。更有一股混杂着人间烟火、百业兴旺,以及……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

这正是大禹国九大州城之一,扼守东西交通要冲,方圆数千里内最繁华鼎盛之地——天阳城。

缴纳了少许入城税,陈默随着熙攘的人流踏入城中。城内景象更是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主干道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两侧商铺林立,旌旗招牌迎风招展,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说笑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楼阁殿宇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尽显大城气派。酒肆茶楼里座无虚席,勾栏瓦舍中丝竹隐隐,金银铺、绸缎庄、药材行、铁匠铺……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然而,最让陈默感到惊异的,并非是这世俗的繁华,而是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香火愿力。这股力量比他在草庙村、太平镇感受到的要精纯、磅礴无数倍,如同无形的、温暖的云雾,笼罩着整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砖瓦。这香火之力中,充满了祈求、感恩、敬畏、依赖等种种情绪,它们汇聚成一股庞大的精神洪流,朝着城市中心某个方向缓缓流淌。

更让他留意的是,街上往来行人,无论是汗流浃背的贩夫走卒,还是锦衣华服的商贾,亦或是行色匆匆的武者,彼此交谈间,总是不经意地、带着自然而然的敬畏与虔诚,频繁地提到一个名字——渡苦尊者。

“多亏了渡苦尊者庇佑,咱家小子前些日子染了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高热不退,去度厄大殿求了道尊者赐下的符水,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真是灵验!”

“是啊是啊,尊者慈悲为怀!去年城外闹蝗灾,黑压压一片眼看就要毁了庄稼,要不是尊者开坛做法,引来神风驱散蝗群,咱们天阳城的百姓哪能有今年的好收成?早就饿殍遍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