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大道尾巷。
夜色深沉,巷子深处那座挂着“陈宅”木牌的小院,在稀疏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
院内,陈默静立在老槐树下,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眸光在黑暗中清晰,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他能感觉到,一道道或微弱、或惶惑、或决绝的气息,正如同暗流般从城中各个角落汇聚而来,目标明确,正是此地。
“来了!”他心中默念。
几乎在他心念落下的同时,院门外响起了极其轻微,带着试探和紧张的叩门声。
不是用手,更像是某种灵体触碰门扉的细微波动。
陈默没有动作,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却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门外,以石狮游神那略显虚幻、努力挺直的身躯为首,十几道形态各异的灵体挤在巷子里,将本就不宽的巷道塞得满满当当。
它们大多灵光黯淡,气息驳杂不稳,有山石之灵模糊的面容,有古器兵魂残缺的甲胄,有老树精盘结的根须虚影,甚至还有一两个气息稍正,但眉宇间满是愁苦的土地小神。
此刻,所有游神的目光,都带着一丝紧张和期盼,以及一丝豁出去的决绝,齐刷刷地投向院内,投向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的青衫年轻人。
当看清陈默的容貌时,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人狠狠拨动了一下,发出无声的震颤。
太年轻了!
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眉眼间不见丝毫岁月沧桑,身姿挺拔,气质沉静,但怎么看,都像是个初出茅庐、尚未经历风雨的世家公子,或是偶得机缘的年轻修士。
这……这就是石狮口中那位法力无边,足以对抗渡苦尊者的‘昊天大人’?
那位弹指灭妖蟒,疑似踏平黑风山的‘上仙’?
预想中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或者至少是威严深重、气势迫人的前辈高人形象瞬间崩塌。
一阵骚动顿时在众游神中蔓延开来。
“石狮!你……你没搞错吧?”
一个依附在断剑上的兵魂游神忍不住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几分愠怒,“这就是你说的……昊天大人?他……他毛长齐了没有?”
话语中的失望和质疑毫不掩饰。
“老槐!龟老!你们也跟着胡闹?这不是带着大家往火坑里跳吗?!”另一个形如顽石,声音沉闷的游神也急了,灵体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闪烁。
“我就说这事不靠谱!渡苦尊者何等人物?掌域境巅峰!神道门背景!这小子……他拿什么跟尊者斗?凭他这张脸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懊悔和恐慌。
原本因石狮和老槐以及老龟三位在底层游神中颇有声望的号召下,而凝聚起来的一点勇气,在见到陈默真容的瞬间,几乎溃散。
怀疑、恐惧、埋怨的情绪如同瘟疫般扩散,充斥众游神的内心。
石狮游神那张石质的面孔上显露出拟人化的焦急和尴尬,它上前一步,想要解释:“诸位,诸位稍安勿躁!昊天大人他……”
“石狮,不必多言。”
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那一张张写满疑虑和不安的面孔,没有因那些质疑而有丝毫动容。
“我邀诸位前来,是为联手,非是乞求。”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信我的,可以留下。怀疑我者,大可现在离去。对抗渡苦,不是儿戏,心志不坚,留下来也是徒增变数,害人害己。”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几个闹得最凶的游神,淡淡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绝不阻拦。”
这话一出,反而让那些躁动的游神安静了些许。
几个原本叫嚷得最厉害的,眼神闪烁,互相看了看,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时竟没有谁真敢第一个转身离开。
毕竟,来都来了,万一……万一呢?
而且此刻离开,又能去哪里?
继续回去忍受盘剥,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末日?
就在这时。
一道略显肥胖、醉醺醺的灵体从游神队伍后面挤了出来。
正是之前在路上拦道讨酒,反被陈默弹指吓退,最后还赔上了一坛“百草灵醪”的酒坛游神。
它此刻脸上再无半点醉意,圆滚滚的灵体对着陈默,竟是直接五体投地,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大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激动:
“小妖拜见昊天大人!大人神通,小妖亲身领教,心服口服!那日小妖有眼无珠,冲撞天威,大人不仅未加责罚,反而点醒小妖迷途,此恩如同再造!”
它抬起头,环视周围那些依旧面带疑虑的游神,声音提高了几分:“诸位!切莫以貌取人!这位昊天大人,乃是小妖修行数百年来所见,最深不可测的存在!小妖敢以自身这点微末道行担保,大人绝对有实力与那渡苦老贼抗衡!”
它的话引来一些游神的侧目,但显然,仅凭它一面之词,还不足以完全打消所有人的顾虑。
酒坛游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向陈默,带着几分小心和探寻问道:“大人……前些时日,小妖曾感应到黑风山方向传来剧烈能量波动,隐约听闻……听闻那盘踞多年的黑熊……它……”
陈默看了它一眼,知道它想问什么,平静道:“黑熊木雕,迷途知返,已自散功果,化尘归去。”
声音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在所有游神耳边炸响!
“什么?黑熊……散功了?”
“那黑厮……死了?”
“怎么可能?它可是渡苦老贼麾下最强的几个打手之一!据说离掌域境也只差半步了!”
众游神一片哗然,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
黑熊精的凶名和实力,它们大多有所耳闻,那是能让它们这些底层游神闻风丧胆的存在!
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功化尘了?
酒坛游神也是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对陈默的敬畏更浓,再次深深拜下:“果然……果然如此!小妖明白了!多谢大人告知!”
它彻底信服了。
能逼得那般凶戾的黑熊精自行散功,这位昊天大人的手段,已然超出了它的想象。
石狮游神见状,趁机振臂高呼,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都听到了吗?黑风山那等凶地,昊天大人都能来去自如,处置那黑熊如同碾死蝼蚁!你们还在怀疑什么?!”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夜聚集于此,渡苦老贼的爪牙恐怕已经察觉!现在退缩,就是等着被各个击破,魂飞魄散!跟着昊天大人,我们还有一线生机,还能搏一个堂堂正正做神的未来!”
老槐树苍老而坚定的声音也响起:“老夫信昊天大人!这把老骨头,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老龟厚重缓慢的意念回荡在众神心间:“……大势……如此……搏一把……尚有一线生机……退……则万劫不复……”
在石狮的鼓动、老槐老龟的表态,以及黑熊精散功这震撼消息的冲击下,那些原本动摇的游神,眼神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妈的!拼了!”
“没错!横竖都是死,不如跟昊天大人干一场!”
“我相信石狮和老槐!我也信昊天大人!”
一时间,群情激奋,之前的疑虑和恐惧被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取代。
所有游神,包括最初那几个叫嚷最凶的,都选择了留下,灵体闪烁,汇聚在陈默面前,虽形态各异,却透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
陈默看着眼前这群终于下定决心的游神,微微颔首。
他要的,就是这份破釜沉舟的勇气。
“既如此,便进来吧。”他转身,走向院内空地。
众游神连忙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收敛自身气息,在这方看似普通的小院中各自寻地方落脚,或依附墙角,或沉入地下,或隐于草木阴影,安静下来,等待着未知的,却必须面对的命运。
……
与此同时,度厄大殿深处。
那名面相精明的巡游使,正躬身站在渡苦尊者面前,语气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尊者,值守东门的师弟方才传讯,说有一批约十数名底层游神,声称奉了您的密令,连夜入城办事。因事关尊者隐秘,他们未敢详细盘问,已放行。属下特来禀报,请示尊者,是否需要属下等协助引导或……监控?”
端坐在温玉蒲团上的渡苦尊者,闻言眉头猛地一皱,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本尊的密令?何时的事?本尊何时给那些蝼蚁下达过密令?”
精明巡游使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果然!
他脸上瞬间渗出细密冷汗,腰弯得更低,连忙道:“这……或许是那些游神胡言乱语,假传尊者的旨意!属下……属下这就去查个明白!”
他心中叫苦不迭,知道自己和东门值守的师兄弟恐怕都被耍了。
“废物!”
渡苦尊者冷哼一声,强大的威压让那巡游使几乎喘不过气,“连一群卑微信奉的游神都看管不住,竟让他们假借本尊之名混入城中!要你们何用?!”
“尊者息怒!是属下失察!属下立刻带人全城搜捕,定将那些胆大包天的游神揪出来,严加惩处!”巡游使声音发颤,连忙表忠心。
渡苦尊者不耐烦地挥挥手:“还不快去!若让他们在城中闹出什么乱子,损了本尊清誉,尔等提头来见!”
“是!是!”
精明巡游使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密室。
一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压力范围,他立刻直起腰,脸色变得铁青,连忙对着外面候命的几名心腹低吼道:“快!召集人手!东门方向,那群该死的游神是往城西去的!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格杀勿论!”
他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那群平时唯唯诺诺的游神竟敢集体反抗,怒的是自己等人竟被如此拙劣的借口蒙骗。
必须尽快将这股苗头掐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很快,数队身着银白袍服的神道门巡游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从度厄大殿及其周边区域疾驰而出,杀气腾腾地扑向城西。
……
城西,陈默小院外。
夜色中,一道道银白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汇聚,足有二十余人,个个气息精悍,最低也是三境初期的修为,为首者更是达到了三境后期。
他们凭借着对城中信仰脉络的熟悉和特殊的追踪法门,终于锁定了这片区域。
“头儿,气息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前面那栋院子。”一名巡游使指着前方那座挂着“陈宅”木牌的僻静小院,低声道。
另一名巡游使看着那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等等……这里……这里不是尊者之前特意吩咐过,要重点关注,那个叫陈默的凡人小子租住的院子吗?尊者似乎还想拉拢他信仰……”
为首的那名三境后期巡游使,正是之前被渡苦尊者斥责的精明巡游使,他此刻眼神冰冷,杀意凛然:“管他什么陈默不陈默!尊者拉拢他,是看得起他!现在这群反叛的游神藏匿于此,说不定就与他有关!就算无关,也只能算他倒霉!”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似乎比想象中更复杂。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必须速战速决,拿下那些游神,或许还能将功补过。
“所有人听令!布‘锁灵困神阵’,封住四方!随我杀进去,但凡遇到游神,格杀勿论!若有阻拦,一并诛之!”他厉声下令。
“是!”
众巡游使齐声应和,身形闪动,瞬间分散开来,道道银光从他们手中射出,在空中交织,形成一个闪烁着符文的光罩,就要将整个小院笼罩。
然而,就在光罩即将落下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