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蓦地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透过眼前这副年迈的皮囊看到了曾经足够年轻、足够强大的上官寿……那个时候的上官寿,平静执拗的外表下,尚且藏着一颗掩饰得并不是很好的野心。
已经年迈无力的皇帝,对上正值壮年的臣子,心里竟是没来由的升起几分怯弱来。
旁人看不到他的怯弱,皇帝自己却是在对方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上官寿的言外之意——上官寿在威胁他,那支军队果然已经埋伏在城外某个地方了!
指尖刺在掌心,生疼。皇帝“呵呵”冷笑,笑声入耳只觉令人毛骨悚然。他一边笑着,一边喃喃自语,“好……很好……你们都很好!朕以为养了一条狗,没想到到了最后才发现,养的是一群白、眼、狼!上官寿,你当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是吗?!……咳咳咳!”
话刚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张德贤吓了一跳,近乎于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一边伺候一边劝道,“陛下莫要动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上官老爷就是担心姬姑娘在宫中无人照应,做长辈的嘛,大抵都是如此的。您好好说,好好说……别动怒。”
“是呀父皇。”李奕维也劝,“姬姑娘毕竟有救驾之功,您若此刻罚了上官老爷子,传出去……不好听。”说完,眉眼微敛,兀自盘算着皇帝这脾气来得其实挺莫名其妙的,细究之下不像是生气,反而更像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虚张声势,就像是一只已经年迈的老虎,爪子不尖了,牙齿不利了,只能冲着对方嗷嗷叫着,只甫一开口,便露了怯意。
这样的皇帝,李奕维第一次见到,震惊之余,也有些摸不着头绪。
皇帝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一张脸涨得跟猪肝色一般,抬手将意欲上前的太医们都挡了,才侧目看向上官寿,又问,“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决定不走?”扒着床沿的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脆弱的骨,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屋外的风……更大了。
阴云越聚越多,光线暗沉的殿中,床畔之上的皇帝脸色呈现出一种并不正常的黑红,便是浑浊的眼白里,都有一种诡谲的红色若隐若现。
自始至终都在关注皇帝脸色的姬无盐只觉心头一跳,几乎是一步跨到了祖父跟前跪了,挡在了老爷子跟前才道,“陛下恕罪,祖父亦是关心生乱,待小女回头劝劝他,这两日便送他启程回江南去。”
上官寿哪里肯,皱着眉头不悦唤道,“小宁,你别管……”
“住嘴!”姬无盐倏地调头,在皇帝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冲着上官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才一改方才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祖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我是在宫里,陛下是个明理之人,方才还说要赏我呢……何况,三哥也会陪着我,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倒是江南那边的生意,没了您主持大局可不行。”
她只说“生意”,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早已不是生意那么简单。
皇帝攥着床沿的指尖愈发用力,指甲嵌进了木头里,抠了一手的木屑,张德贤在边上看着,担心地连连叹气,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上官寿还欲说话,只小姑娘的表情里有种凝重,他犹豫片刻到底是没说话,但也没松口,只挺着一副老胳膊老腿扯着脖子跪在那里,像一头如何也拉不回去的倔驴。
天边电闪雷鸣,乌云汇聚,只雨点子却迟迟不曾落下。
按说燕京城的冬天,雪多雨少,像如今这样只打雷不下雨的情况就更少了,瞧着倒似突然间冬去春来似的,只冷风刀子一般飕飕刮着,却又明明是腊月寒冬季。
惊雷落地处,蓦地有怪笑声起,“桀桀”笑()
着的声音,让人想起某种不祥的鸟类叫嚣着飞上天空,那鸟儿该是长着一张古怪的面孔,浑身长满黑色的羽毛,于志怪杂谈之中该是灾厄的象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声音眨眼间由远及近,姬无盐只来得及自己起身之际将上官寿一把拽到了身后,老爷子没有防备,一个踉跄撞到了一旁的花架,其上一只空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砰”地一声,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