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雇了一辆马车,拴在管事送的黑马上,把残废的乔红药装上去,在奔月城中找到一个僻静的客栈,让她自己洗漱换衣。
江世安跟薛简就在门口不远处,立在回廊的窗前,两人特意让掌柜叫了一个客栈的烧火女工送水。女工干活勤快,也不多问,只把热水送进去就出来。
窗前清风阵阵,撩起江世安耳畔的碎发。
这样的景象薛简是看不到的。但两人挨得很近,他能隐约听到风声撩起碎发的微弱轻响,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声息,比江世安的呼吸声还要更低,似有若无。
薛简抬起手,果然被他漆黑的发尾扑过指间。长发被吹起来,散落着没入他的指缝,让人有一种想立刻收拢手指,把他牢牢抓紧的欲.望……薛简垂下眼,喉咙干涩地上下移动,沉默克制地松开手,让发丝在指缝里穿过。
江世安正想着怎么开口。
他单手屈指抵着下颔,手臂靠在回廊的窗棂边,等到烧水的女工走远,便偏头看向薛简:“她的招魂术看起来出了不小的问题,你们说得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一厢情愿’?”
薛简回过神来,道:“她召回的魂魄并不想回阳世。”
“我看出来了。”江世安思索道,“乔小年已经在人世里受够苦了,就算乔护法倾其所有,她却不领情。”
“她妹妹死得太久了。”薛简道,“那具拼凑而成的身躯不能作为载体,只有乔红药自己的身体,才能因为血缘关系作为联系。她们现在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神智意念却大相径庭,所以智识混乱,不是疯癫、就是痴傻。”
他看向江世安的方向,补充说:“你不一样,你的肉身虽然湮灭,但我拿到了你的骨灰、还拿到了你的剑,这都可以作为暂时的载体让你留在阳世。如果你愿意喝我的血的话,你能更快地……”
“咳。”江世安重重地咳嗽一声,用那种“再说下去我就掐死你”的怨气目光盯着他的脸。
薛简停下话,说:“……不愿意算了。”
“你这个人……”江世安觉得很头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明说了一些很可怕的话,还一副是我不配合的表情。我知道你的符咒和血液能让我恢复实力,可我已经能长时间留在你身边,不需要这样的助力了。”
薛简沉默片刻,转而道:“她问我的话,其实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回来。我知道你心中还记挂着灭门之仇,才说你有未完之事。看来乔小年并没有记挂着什么,她对阳世没有留恋。”
“她费尽心思想找回的人,没有挂念着她啊。”江世安感慨一句,忽然想到,“乔护法的腿残废了,她自己沐浴更衣,不会被木桶给淹死吧?”
薛简有些不安地伸手攥住对方的手腕:“你不能帮忙。我去吧,我是瞎子。”
江世安道:“你自己都不能好好走路,还要……啊?”
薛简正常地走到了门前,礼貌地屈指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这个过程中毫无阻碍,他的方向感、对地形的辨识度,以及声音来源的判断,都远远超出常人。
江世安摸了摸下颔,蹙着眉尖,总觉得他其实不需要自己拉着手。那这一路上,薛知一总是朝他伸出手求助……道长不会是故意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吧?
薛简不知道江世安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知道,一定会觉得文吉的脑子也是木头刻的,浇过那么多次水,都没办法从木头芯儿里发芽。
房门关上了。薛简闭上眼睛,凭借声音和微风拂动的流向来辨识房间内部,他听到乔红药的提示,低头将洒落在地上的皂角捡起来,无甚表情地问:“快要淹死了吗?”
乔红药嘶哑的嗓音响起:“你是不是盼着我死,这样就不担心我会把招魂术的内容泄露给魔剑了。”
薛简将皂角放到浴桶旁边的架子上,指尖微微停滞了一瞬。在这个瞬间,乔红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冰凉的杀意一闪而逝,很快又消弭。
乔红药低低地笑起来,她挣扎着爬出浴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地面上洼着一层水,她拖起残废的身体,看着薛简从屏风上取下浴巾,接过来胡乱地擦干,这过程简直像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头发湿润打结地披着。
红衣教的四大护法……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乔红药把干净的衣服一套,在席子上面喘了口气,忽然说:“我也觉得我该死。”
薛简神情无波地道:“我没有要杀你。”
乔红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瞎了之后脾气好了不少啊,薛道长。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我就该死掉去陪小年,而不是让她回来。”她垂着头,声音哑得听不出性别,整张脸都低垂下去,一点儿表情都耻于露出,“姬珊瑚废了我的武功,打断了我的腿。她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到方法的,教主说,‘你迟早会后悔的,薛简也会’。但是我到现在都不后悔,我要见她……我要见她,当人当鬼,我都要见她,我现在见到了,就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