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难得清醒的柳三月安安静静地坐在柳河背水巷后的某处桥头。
在他的对面,有个橘衣女子正在缓缓踩着一地细雪走过来。
柳三月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是要笑着,然而面容扭曲的他,大概笑起来都像是一种狰狞的恶视。
柳三月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是并没有在意,只是轻声笑着。
“我没有想过崖主会来见我一面。”
簪着一枝桃花的女子停在了石桥的最中央,看着夜色里有些一些零星灯光随着雪色漂流而去的柳河。
静静地看了许久,秋水才开口平静地说道:“毕竟你是当今人间,唯一个与瑶姬有过深刻交集的人。”
柳三月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过这些交集。”
秋水听着这句话,转头看着那个万般扭曲的青天道人。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柳三月,证明了当初与瑶姬的那个赌局,你已经开始有颓势了。”
柳三月怔了许久,而后低下头去,看着身前的那一河流水。
背水之巷的巷墙里零散地挂着一些灯笼,灯光在夜雪里飘忽着,然而并不足以照亮这条静谧的长河,让桥头的柳三月,看一看自己的神色,读一读自己的心思。
漫长的沉默之后,柳三月才缓缓说道:“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崖主。”
也许是当那些沦落时候的心绪,不可避免的残留在清醒之时的时候。
柳三月不知道,只是长久地看着柳河。
“崖主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我也许快输了?”
秋水平静地说道:“当然不是,甚至于见你,也只是恰巧顺路之事。”
柳三月转回头去,看向夜色里的某处。
沿着柳河走一阵,而后穿过一些巷子,有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古老的,被尘封的司衙。
那是曾经的黄粱九司之一,平替典客司而来的镇妖司。
在妖族离开幽黄山脉之后,那里便成为了渡妖司。
而后人间战乱,神河在北方接受李阿三帝位,平定人间之后,曾经来过这里。
这个曾经与镇妖司某个仲司与秋水,一同在幽黄山脉某个瘸子的教导下成长的人间大妖,没有再提及谁的路是对,谁的路是错的。
只是站在那处已经寥落下来的司衙前很久,而后留下了一句话。
——妖族已渡,弃了吧。
于是那处司衙便被封存了起来。
黄粱假都虽然依旧有着一整套完整的不参与人间之事的执政体系,但是镇妖司也好,渡妖司也好,都已经不存在于九司之列。
自然也便再无人问津。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那边,青天道的历史很久远。
所以他大概也知晓一些当年的事情,只是不如当年那些人那般清楚而已。
“镇妖司,勾芺。”柳三月轻声说道。
“是的。”秋水说的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情绪,而后又看向一旁的柳三月。“这也是我突然想起来,要来见见你,与你说的一些东西。”
柳三月认真地看着桥上那个白发橘衣的女子。
“崖主请讲。”
秋水静静地看着柳河,也许是在怀念着当年某个听着人间听着心底一切呼喊,却最终惘顾而去的那个握着刀的冷漠的人。
“清醒的柳三月也好,沉沦的柳四月也好,我希望你能够做出选择,要么真正清醒过来,要么永久沉沦下去,活在清醒与混沌之间,你永远也走不出那条苦痛的长河。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来向瑶姬证明一些东西,但是柳三月.....”
秋水转头看着那个桥头黑暗里沉默的人。
“你证明不了的,人性是不可论证的存在,以沉沦不能论证清醒,反之亦然,当你走入泥潭,你便永久陷于泥潭,就像现在,就像当初在楚王殿前,你将一切都推卸给瑶姬,你觉得你所行的一切罪恶,都来自于瑶姬的赐予一般。你不是现在才开始展现颓势,你在当时,便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沉沦。”
高崖三千六百丈。
崖上之人自然什么都知道。
只是从未理会过。
倘若不是这场偶然的遇见,秋水大概也不会来见一见这个与神鬼做赌的人。
柳三月沉默地坐在那里。
“你只是如愿的沉沦,带着自以为是的一刻清醒,去分析辩驳你在混沌里犯下的罪行,而从来都未曾有过改变,你放任自己一点点的没入无边苦海,而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清醒的岸边,觉得清醒的自己是无比的高尚。柳三月,你这样,是错的。”
柳三月浑身颤抖着,怔怔地张开了口,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桥头传来。
“我应该怎么去做?”
“约束自己。”秋水也许也是想起了当初那个同样沉沦的人,轻声地温柔地说道。
“手上的罪恶,便绑住手,口中的罪恶便堵住口,束缚自己的形体,约束自己的心神,将那个会沉沦的走向人间的柳三月,绑在桥头,锁在灵台,困于方寸。不要让他主宰自己,而是让你去改变他。”
秋水静静地看着黑暗里的柳三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柳三月,你在瑶姬的影响下,将它看得太复杂了。”
柳三月怔怔地坐在那里,而后缓缓跪伏下来,向着秋水无比虔诚无比诚恳地行了一礼。
“是的,崖主。”
秋水长久地看着这个桥头没有选择跪拜神鬼,而是跪拜向了自己的柳三月。
“青天道本该由你继承下去,但是你既然拒绝了,那便好好的,将自己的人间的路,完完整整的走下去。”
秋水在夜色里执剑离开桥头,向着那处古旧的司衙而去。
也许会在那里停留很久,也许只是匆匆一瞥,看一眼当年的人间,而后径直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