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一处杏花溪坪的林子深处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林中小道尽头的树下有着一些坪地,有着一些石桌石椅而已。
人间已经是六月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杏花。
云胡不知带着那一盏油灯走来的时候,倒是在那些树下,看见了不少被闲置在那里的油盏。
大约当初那样一个谢先生,便是一路执灯来此,久坐于其间。
其实谢先生喜欢在杏林里静坐,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这是南衣城悬薜院都知道的事。
或许也正是因此,院里的先生们倒也极少会进来打扰那样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心思懒散的青牛院先生。
大概也只有梅先生会来此叨扰。
云胡不知握着油灯,静静地站在那条小道上。
油灯或许确实是有些特殊的含义的。
当初某个伞下少年初来院中的时候,那个先生便向梅先生讨要了一盏油灯。
彼时少年自然还不解地问过梅先生谢先生不应该是修行者吗?为何走夜路还需要点油灯?
那时梅先生告诉少年,谢先生说那是在修行。
只是究竟修得是什么,行得是什么,梅先生自然未必真的清楚。
杏林夜风簌簌,吹起了许多干枯的叶子,在林子里四处滚动着。
云胡不知却是突然在某棵杏树下看见了一些东西——梅先生说得没有错,行走在夜色之中,带着一盏油灯,自然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是一张被雨水打湿污浊了的纸张。
书生握着油盏走了过去,在树下弯下腰来,拾起了那样一张纸。
上面很是凌乱地写着许多东西,只是大约那位先生也曾心思烦乱过,最后又将那些字迹尽数涂抹掉了,只留下了最后的寥寥几字。
大道废,有仁义。
这是青牛五千言中的一句话。
但其实它还有着一些更为详实的语句,便是当今人间都有所耳闻的十九章之语。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云胡不知静静地看着那张被雨雪浸泡过的皱皱巴巴的纸张,沉默了很久。
这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只是一个道人静坐静思之时的自我排解的笔迹而已。
书生拿着那样一张纸走到了那处石桌前,将纸张翻了过来,抬手在油盏的灯芯之上捻了捻,直到指头黢黑。
云胡不知提指如笔,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张被遗弃在了雨雪之中的纸张很久,而后以指上的油墨之色,平静地写了一行字。
先生心向往之,但不可以至。
这大概便是这个书生对于那样一个道人之举的回答。
杏林之中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
一直沉思着的云胡不知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瑶姬不知何时却是已经来到了这片杏林中。
这个古楚神女一身神力已经极为浓郁,书生静坐在那里,都是觉得自己犹如立于冥河之侧一般。
瑶姬静静的看着那张石桌上的纸张,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云胡不知语调平缓地问道:“为何不可以至?”
云胡不知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那一句话,沉默了很久,而后看向瑶姬说道:“不可否认的是,函谷观确实给人间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只是天下有如何会有一定便永远是对的东西?圣人之言也,未必不能是靡靡之音。废弃大道,摈弃巧利,固然可以带来一时之安稳。但人间有如逆水浮舟,倘若真的千万年如一日,其生犹死。”
瑶姬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书生。
云胡不知或许确实性子要比卿相他们更为柔软一些,沉默了少许之后,轻声说道:“道者反复,而非沉溺。十九章之言,以为精神之境有余,但行之于人间,或许确实是极为谬误的选择。”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卿相的学生。
倘若是那样一个书生,说到了这里,大概便已经开始骂起街来了。
但是云胡不知依旧很是平和。
云胡不知等待了很久,依旧没有听见瑶姬的声音,书生抬起头来,在油盏的光芒之中,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位古楚神女。
“那神女以为如何?”
瑶姬平静的转过了身去,看着满林夜色。
“你说的确实是对的。但是云胡不知。”
“世人只靠道理,是活不好这一生的,越是讲着道理的人,越是辨明对错的人,往往都不会过得很如意。”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哪怕天下人人都讲道理,但是人间的灾祸也是不讲道理的,山会塌下来,水会淹过来,撑着伞走在夜雨之中,或许都会失足跌倒,摔死在大路之上。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与世人讲道理的吗?打烂了天,人就会死,大地沉陷,世人便只能抱着浮木漂浮在大海上。天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所以你们人间的道典之中有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语。天地自然如何,世人便只能如何,所以其实我观你人间大道之语,无非便是在说着不争,说着顺应。”
云胡不知颇有些惊异的看着林子的黑裙女子。
悬薜院中有着诸多书籍,只是他也确实没有想过,瑶姬会去看人间的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