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二拴了马,另一个小二帮韦衡把他的东西送进了房间。韦衡去过自己的房间,打算去井边打水洗手,奉玄在井边洗衣服。
小二送完东西就走了,韦衡包下了客舍最后一进的所有房间,这一进的院子里只住了奉玄、佛子和韦衡,佛子不在,现在院子里只有韦衡和奉玄,和一条摇尾巴的小黄狗。韦衡和奉玄打了招呼后说:“我在来的路上遇见第五兄弟了。”
奉玄知道佛子去找裁缝修补衣服上脱线的绣线了,他说:“五岐兄找裁缝补袍子去了。”
韦衡“哦”了一声,说:“路上有家成衣铺,应该有裁缝在。说来有意思,我在那成衣铺外遇见一个奇人: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偏偏要在干净衣服上再披一件湿着的道士袍,说自己身上那件袍子是羽衣,不能轻易脱了。我和他说:‘既是羽衣,湿了一定要晾干,要十分珍惜,一直穿着反而糟蹋了宝贝。’谁知道他听了就把袍子脱了。”
奉玄听韦衡的描述,知道他遇见的道士应该就是自己和佛子遇见过的道士,说:“心准哥遇见他了,我也遇见他了,他好像神智不太正常。”
“哦?”韦衡说:“他也和你说至人那一套道理了吗?”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蹲下身子,叫院子里那条小黄狗过来,摸了摸小黄狗的下巴,对奉玄说:“你说他疯了,可是他看清的事普通人往往看不清楚。他说变成狂尸是好事。对有些人来说,卢州人变成狂尸的确是件好事。如果卢州没有狂尸,朝廷就不用继续养这么多兵——想要手里一直握兵的人,当然希望卢州一直有狂尸。”
奉玄听韦衡这样说,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停了洗衣服的动作,看了韦衡一眼,不太相信。
韦衡逗完那条小黄狗,示意它离开,那小黄狗竟然听懂了他的话,乖乖走了。韦衡身边平时总是带着狗,不过这次他送隐微药师南下,要骑快马赶路,就没有带冲雪——没了冲雪,奉玄觉得自己和韦衡之间似乎变得疏远了。
那条小黄狗跑了,院中只剩下韦衡和奉玄。
韦衡说:“奉玄,我有时恨你太过天真,有时候又觉得还能天真,倒也很好。以前我姨母下令,村中杀死一只狂尸可以得一两赏银,于是村子里就有人敢去抓了狂尸绑起来,故意咬自己的兄弟,然后拿两只狂尸去换赏银。一个村民为了一丁点利益,可以杀死自己的兄弟,一个将领为了不交出他手里的权力,可以牺牲半个郡的百姓——罗源郡的尸疫就是这样来的。罗源郡初次求救,那时城里已经出现严重尸疫了,罗源守军自己解决不了,但是有人压下了消息。罗源郡的尸疫必须闹得更大、更厉害,朝廷才能知道罗源郡需要士兵、卢州离不开士兵。”
奉玄觉得后背生凉,有些迟疑地问:“压下消息的……是谁?还活着吗?”
韦衡说了一个奉玄怎么也想不到的名字,韦衡说:“戚屏。”
韦德音身边的录事女官,戚屏。
作者有话说:
① “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语出《华严经》。所有供养者一定会因为善行得到他的好处。
②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庄子·齐物论》
第87章 祸种2
为了达成好的目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多年之后,奉玄已经离开了道门,他那时已经不叫奉玄了,住在南方,有一天再次遇见了在罗源郡见过的疯道士,那个道士半白的头发完全变成了白色,他向不再叫“奉玄”的人张开嘴,嘴里空空,只剩下一片漆黑。曾经名叫奉玄的人失去了“奉玄”这个名字,那个疯道士失去了舌头,他们两个都失去了一些东西,都记得在罗源郡住了一夜的韦衡。
或许只有在那一夜,韦衡是完全坦诚的。奉玄在那一夜知道了韦衡喜欢看《南史》,但是他不太想亲自去看看现在的南方,死了也更想埋在北边——最好埋在郁山关后长着野芍药的草原上。
奉玄、佛子和韦衡一起在罗源郡住了一晚。天黑之后,三个人吃过饭,韦衡让小二在堂屋中放了炭盆,和奉玄、佛子在堂屋中围炉小坐、消磨长夜。佛子只是防备韦衡,并不讨厌韦衡;奉玄有时不信任韦衡,但是他对韦衡的信任总是多过不信任。
客舍主人的儿子娶了新妇,客舍主人给住客额外送了红色的蜡烛。韦衡点燃红色的蜡烛,新烛燃烧,烛光很亮。韦衡没有给蜡烛罩上灯罩,说:“我在一年夏天也点过红蜡烛,那是我头发变成灰色的那一年,那年夏天我静静养病,手里拿着一卷《南史》,看见书上说卫元帝年少时因为自己有许多哥哥,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于是唯爱看书,夏天在院中布好蚊帐,在帐中点了红蜡烛、喝一瓯冰镇甜酒,能看书看到天色渐渐发亮。我那时很羡慕他,羡慕他在酷夏的夜里,能伴着凉风夜露看一夜的书——他的眼睛不闲着,舌尖也有滋味。我那年中了毒,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于是只让人买了几支红蜡烛,点了红蜡烛看一小会儿书,我第一次点燃红蜡烛看书时,舌尖好像也尝到了甜酒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