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说前面那人是卖镜子的,佛子一听就知道了奉玄没看过傀儡戏,于是叫住了前面的人,说:“先生演傀儡戏吗?”
那人回头,看见佛子和奉玄,说:“哟!演的呀。郎君看戏吗?”他果然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佛子拉住奉玄的手,说“看”,问他:“先生会演什么?”
“郎君想看短的,只喝两杯茶,文的戏能看《郭秃》,武的戏能看《捉曹》。想看长的,我叫上兄弟,去郎君家里,架好东西,搭上小棚,吹拉弹唱,我们能给郎君演一天,一天一天演,十天不重样,能演说经类的《牡丹骷髅》《十阿弥陀佛》,说传奇类的《槐安国驸马》《长恨传》,说史类的《王粲登楼》《第五破狄》。”
冬天天冷,街上的孩子少,那傀儡艺人于是就主要吆喝“磨镜子”,靠磨镜挣钱。他的藤箱里装着几个傀儡,有文傀儡也有武傀儡,文傀儡能拿来演《郭秃》,《郭秃》是滑稽调笑戏,武傀儡则可以演《捉曹》,那是打斗戏——《郭秃》《捉曹》这样的戏最好演,只需要一个傀儡,或贫嘴,或打来打去,最招孩子们喜欢,孩子们围着看一小会儿,他就把钱赚了,虽然赚的不多,也够吃饭。文人居士喜欢看一些雅致的长戏,给的钱也多,因此他也演《槐安国驸马》那样说富贵梦幻的戏。
佛子问奉玄想看什么样的傀儡戏,奉玄没看过傀儡戏,觉得看什么都行,于是佛子说:“先生到茶棚坐吧,我请先生喝茶。先生要是能演《牡丹骷髅》,只演里面的一段《叹世》就够了,我记得那一段只要一个傀儡就能演。”
那傀儡艺人挑了一个路边的茶铺,一边走一边对佛子说:“郎君不要怀疑,我是会唱《叹世》的,那唱词说: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②。热红尘里好一段冰凉,这大冷天的,郎君点的唱词也太冷了,我看郎君和朋友一起出门,点个热闹或者高兴的,听着不是更有意思?”
佛子对傀儡艺人说:“那就请先生挑一段唱。”
奉玄和佛子进了茶铺,奉玄点了茶,小二端来茶壶和杯盏,奉玄给佛子和自己倒了茶。奉玄不是一个处处留心的人,但是对佛子的事情很留心,佛子在罗源郡提铜壶时烫伤了手指,他以为奉玄不知道,其实奉玄当天就知道了——佛子平时拉他右手,忽然拉了他的左手,他当然就觉出不对劲了。
傀儡艺人从藤箱里掏出几根棍子,三下两下拼成了一个小架子,将一张卷着的图展开,挂在架子上。图上画了一片水塘,草青水绿,笼在雨雾里。他找出一个穿大袖袍的文傀儡,提线放在地上,说:“我替郎君点《张翰思乡》里的《轻舟掠水》,思乡需还乡,人生贵得适意嘛。”
奉玄第一次看傀儡戏,看着那个立在地上的木头傀儡,傀儡小人穿着衣服,显得很呆滞。那傀儡艺人清了一下嗓子,动了一下手中的丝线,那文傀儡小人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它伸出手,向奉玄和佛子的方向做了一揖,说:“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下官齐王东曹掾张季鹰,今日辞官归乡,这厢有礼了。”说完抬头,轻轻指图上的池塘,说道:“郎君且看,下官归去也,”接着清唱道:“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③一举一动,文质彬彬,肖似真人。
茶铺里的人少,小二和老板也凑过来看傀儡戏。傀儡艺人在茶铺里唱曲子,吸引了街上的人进茶铺,他唱完了《轻舟掠水》,张季鹰回了家,佛子付了钱。茶铺里新来的客人把钱塞进儿子手里,让儿子递钱给傀儡艺人,要继续点戏,他问傀儡艺人会不会演别的,傀儡艺人看客人带着孩子,说:“我给您和您家小公子演一段有意思的,也是我最拿手的,叫《郭秃》。”说着卷起来那张雨雾水塘图,换了一张屋舍图,手在木头傀儡头上一拂,拿掉了它头顶的一块头发——刚才辞官归隐的张季鹰立刻变成了一个滑稽的秃子。
佛子和奉玄走出茶铺时,不知道座中是谁开了个字面玩笑,对傀儡艺人说:“我刚从寺里过来,那大和尚和我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老板你也在这儿证道呢吗?怎么不换一个傀儡!换一个新的,换一个、换一个!”④
于是众人起哄,不要看过的傀儡,要看新的傀儡。还有一个人喊了一句要看女娇娘。
茶铺中热闹了起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奉玄跨出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这句话,他十八岁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在七年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又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