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崔琬,借着崔卢两家的势力向官府施压,陛下也在暗中授意——官兵在他毫无防备时,名正言顺地敲开了他的宅门。
柏中水?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第五岐。
机诈如狐狸狡兔、窥伺如虎豹、动则狠如鼍龙,他师侄果然是非常之人,久久蛰伏,一旦露出真面目,就要他死无全尸。
假房安世入狱后,听人说柏中水回了江北——他终于回江北了。然而有人说柏中水过江的时候淹死了。有人说第五岐回来了。
没有柏中水,有的只是第五岐。一件事如果只有一方知道真相,而另一方不知道,那便是谎言。然而如果双方都知道是谎言,却都不戳破,那这件事就不是谎言了,而是一种仪式。假房安世知道,其实第五岐不是最近才出现在建业的,早在贞和二年,他就回来了。
第五岐既然和江北有联系,那他想必借了长公主的力。现在,长公主和陛下要以他们的权力将一场谎言变为一场仪式,于是众人听说——
第五岐回来了。
第五岐——他曾经的师侄——坐在了他的对面,第五岐淡漠冰冷的眼神令他想起他曾经在府中豢养的老虎,那老虎被关在笼中,然而不经意间,他会感到刻骨的寒意。面对着杀父仇人、杀母仇人、杀人如麻的仇人,他的师侄想了些什么?
他自己在杀死那些人的时候,想过些什么?
尽宁去世的时候,猩红的血溅了他一脸,血似乎也滴入了他的眼中,他视物时,看到一片血红。肉身……只是一具肉身,死气沉沉,像是一件物,不再有人的气息,可是它又保留着与活人相似的形状。他割下尽宁的手臂、双腿……筋断骨离,形骸分散,腑脏自尸体中流出,原来尽宁死了,尸体亦会狼藉不净,散发出秽恶臭气。
第五璋死得干净利落。第五家住在长安开化坊南边,第五璋的房间中跳进了一只蚱蜢,趴在李子上吸食李子的汁液……不知道为什么,他将这个无足轻重的细节记得异常清楚。李子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是了,七月的时候,长安的李子成熟,第五璋死在了七月——
假房安世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第五岐讲述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一些他以为早已漫漶不清的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连细节也一一浮现。假房安世本以为自己记事很晚,直到进了南海郡王府才开始对事情有印象,可是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家很穷,买不起盐,早上吃的粥淡而无味。吃过粥后,他随舅舅去小苍山下为人看马,晨雾笼罩了一切,早晨的雾颜色发紫,草是绿的,天……因为有雾,所以看不见。牛哞哞叫。马在雾里走动,像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假房安世自问,他那时想了些什么,可曾想过自己以后自己要建功马上吗?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年幼的自己睁大了眼睛,看见马匹鸣鼻,在雾里走动。
他那时大概没有想过自己要建功立业吧,他是南朝人,南朝注重门第,平民不该肖想功业与名声。
南海郡王向他讲述被凌迟处死的冒名顶替者,他以为自己避开了凌迟的命运,然而,他最终还是会死在这个刑罚之下吗——死在这个他在年少时代就反复听闻过的酷刑下?可他获得这刑罚的原因,远远超出冒名了顶替。他只死一次,这似乎是不亏的。
若问在种种罪行中,他最后悔的犯下的是哪一桩罪行,那大概是误杀了兰奢。兰奢对他的敌意不重,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学生兰奢是最倔强的一个孩子,他很倔强,所以他要在认定前面的人是自己的老师之前尾随他,不肯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兰奢的身手很好,跟踪他时,他险些没能发现他。兰奢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老师”,他说话时的语气是什么样的……
假房安世有些忘了。是不是,兰奢的语气里,有一些惊喜呢——是不是他在期待一场久别重逢呢?是不是,他在期待着老师能惊讶于自己认出了他呢?他能认出他,这是他们这对师生之间才有的默契。可他回身,给了兰奢一剑。他下手真是毫不留情啊。这时,他察觉出自己的冷酷了。
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如此不近人情的人。
当他看向自己的爱妾的时候、当他抱着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和以前的寂照一样,心中还有柔情。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离开寂照十万八千里了,不只是在佛法上远离了寂照,在心绪上也远离了他。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杀人者是他,救人者亦是他:他解兰陵之围,破尸潮、过淮安,带齐王平安南下,有从龙之功;戍守登瀛,守卫自登瀛至静海的郡县,救下三十万百姓;沿长江西进,剿灭荀元钧的部队;终结吉州的叛乱;守卫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