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不避讳言死,但他知道第五岐一定还活着,第五岐必须活着。开战之后,书信难通,可以理解。他会等到第五岐给他写信。
至于泗州动荡,没关系,荀靖之抽了身下的踏云騱一鞭,拼命向北扬州赶路,没关系,只要他哥哥还在、只要大部分士兵没事,他们就还能重来!
长公主在信上说,泗州的动荡始于东部:荀靖之的哥哥郇王荀彰之以为初战告捷,众将士可以稍稍休整,下令停止进军。在泗州被招降的将军陈庆贪功,违逆号令,与几位原泗州的武夫将士联合,带两万军进入泗州的胶东一带,想处理胶东的尸疫,独揽战功。不料情况失控——陈庆身死,军队群龙无首,溃散逃亡,尸潮四散,泗州东部陷入了混乱。
陈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这两个字会在史书上被一笔带过,这个名下的人鲜活的一生将被一次错误掩埋。荀靖之恨这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陈庆不明白吗,他不明白吗——
尸群很危险。狂尸与敌国的士兵不同,它们不会投降,想要这种敌对的力量臣服,只能一个不留地杀死它们。军队在面对尸群时失败,也不像遇到了敌军遭遇失败,士兵没有假意投降伺机出逃的机会,只能选择死,或被尸群吞没变成狂尸——尸群直白、粗暴,没有人的机心,也决不向人群妥协。
陈庆不明白!从东部回逃的两千士兵将尸疫带回了泗州中部,中部两郡在六天内沦陷,郇王纵使想抽陈庆两鞭,也找不到他早已被尸群撕碎的身体了,郇王下令再有违逆军令者立斩,亲自带兵赶往中部的汶上郡。
天寒路滑,郇王骑马时,奔跑的战马踩到了冰上,马匹瞬间滑倒,郇王坠马,当场呕血,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泗州军臣恐慌。
郇王强撑着身体出现在士兵面前,长公主担心自己的这个外甥。长公主让荀靖之立刻到北扬州来——骑马的时候要倍加小心,尽力避开结冰的路。如果有可能,荀靖之要带军去一趟泗州。
今年是冷冬,淮水封冻,尸群可以轻易走过结冰的淮水,从泗州南下至北扬州,而北扬州如今没有那么多兵马了。许朝现在不可能退一步不要泗州,大部分尸潮必须在泗州就被截住,不能再南下了;而泗州的兵也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
陛下不在建业、陛下身体不适、陛下的诏书很慢才能传回来——事发突然,长公主没时间和录公他们玩一些弯弯绕绕了。尚书左丞等人已赶往秋浦郡,只要陛下还活着就好,等其他大臣到了、等陛下的身体好了,陛下会处理身侧的录公的。江表门阀已经给自己落下把柄了。
泽晋和皇后殿下守在建业,荀靖之将赵弥留给泽晋,又将留在建业的三千精兵托付给了她,他把自己在外州的事务分别交托给了陈公绥和崔涤,这才赶往北扬州。
在离开建业之前,西园寺清正来了一趟高平郡王府,求见荀靖之。清正问荀靖之建业的局势,向他寻求庇护,又问他自己和日本国诸多使者该不该撤回日本国。清正问得有些直接,他问完之后,荀靖之也在心里问自己:偏安南方的许朝还安全吗?
不论安不安全,他都要尽力让许朝变得安全,纵使只能是更安全一分,也一定要握住这微不足道的“一分”。荀靖之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有漏世间,绝不是完美无瑕的世界,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这世间不够好,问题不在于它不够好,在于他能在不够好的世间去做什么。
友爱、孝悌这样词太容易被世情碾碎了,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有责任。荀靖之如今姓荀,他是高平郡王,他就必须负起宗室子弟面对时局之时该负起的责任。荀靖之让清正暂时安心。他安抚了清正,也是在安抚自己,随后骑马赶往北扬州。长公主没有在沭阳,而是在北扬州北边的褚兰,他直接去了褚兰。
时隔五年,在褚兰郡的瓮城中,荀靖之再一次见到了狂尸。青紫色的脸庞再次出现在他眼中,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禇兰郡的瓮城中关着十几只狂尸,长公主请荀靖之登上城楼,她捡起落在城墙上的雪,捏了一个雪球,投了下去。有狂尸站了起来,它们向上看了过来,远远望去,它们竟也是人的模样——荀靖之已经有太久没面对过活生生的狂尸了,记忆里的尸群面目可憎,当他猛地再次看见它们时,被它们与活人的相似之处所震惊。
天气寒冷,天上下的不只是雪,还有霰,冻碎的雨滴一般的雪糁夹在雪花间从天上坠落。长公主说话时,唇间呼出淡淡的白雾,她问荀靖之:“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