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窥视的不止是尸群,关西已经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了,泗州之东是亳州,亳州已与被伪朝侵吞的土地接壤。不祥而危险的预感在荀靖之的心中蔓延,一只巨兽蛰伏在黑暗中,它不是不存在,只是尚未出现。
压力重重。
那面挂在荀彰之车前的亮眼旗子久久出现在荀靖之眼中。一面锦绣之旗,淋雪之后,又被风吹动,在风里摇摇晃晃。那面大旗,似乎暗示着一种命运。
十二月二十五日,时间已过小年,临近年底。荀靖之在为亡故之人烧过纸后,去了一趟军营。此次北伐征集的士兵,多有南方人,从未到过北方,过江之后,因准备不足,手足冻裂。更有甚者,冻掉了脚趾。荀靖之在军营中巡视后,向一众士兵保证,军中将补发滋润手足、防止冻伤的油膏和棉衣,再补发一个急救小包。
荀靖之在北上前,已留信托陈公绥想办法替他找油脂,找到后送往泗州。当初荀靖之在卢州军中认识了一个小士兵,他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记得他会替姐姐卖防冻手油膏,他说有的是人买——卢州是苦寒之地,荀靖之在那时便记住了要防冻手这件小事。
陈庆带兵出走、荀彰之坠马后,将士间的互不信任和不和隐隐扩散,军队不愿意再往东走,众人都想把东边的尸疫拖到明年,等拖到出了年关,再去处理。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这是一个开始,旧的坏的运气似乎已经归零,众人又会有无限希望。
但明年就会好吗?一件事情,若不去做,便永远不会好。
荀靖之不打算拖延处理胶东尸疫的事情。趁西方无事,他们若是能尽快稳住东方,就应该尽快稳住东方。
营帐中有人说尸群可怕,不如过年先休息,让军士养精蓄锐。荀靖之念了一遍:尸群可怕吗?
可怕吗?没那么可怕——一个人可以咬住自己试试,人的牙齿没有野兽锋利,不会轻易刺破皮肤。何况士兵们有铠甲、可以持盾,何况这是冬天,众人都穿着厚衣服。
尸群也不像人群,心智狡诈。对上庞大的人群,尸群本是必然该死的。只不过,人们有时候怕的不是现实里的尸群,而是自己幻想的尸群。幻想的尸群给了现实的尸群更强悍的力量。
不要恐慌。尸疫的轻症,乃是恐慌。重症才是变成狂尸。
有人问荀靖之真的不恐惧尸疫吗?荀靖之说:“人都会恐惧,但我是天子的外甥。”
他是天子的外甥,这句话听起来傲慢,说这句话的人既是一位皇帝的外孙、也是一位皇帝的外甥,是许朝唯一一位皇太女的儿子,他似乎在告诉所有人,他有天命在身。
然而这句话恰恰也含着人情与谦卑:作为一个外甥,他的舅舅身体衰弱,他有责任保护曾长久庇护、照顾他的舅舅;作为一个天家人,他有责任保护许朝人。他不是不会恐惧,而是不能恐惧。
荀靖之问向他发问的人:“我有自己的身份,大人也有自己的身份:大人是某某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大人怕吗——是更为自己这个人害怕,还是更为身后的很多人,而害怕自己出事?”
发问的人明白了荀靖之的意思。
荀靖之向一众将军许诺,他任人绝不区分南北:只要在北地招降的将军敢出力,他就敢提拔,若是有人违令,他也敢杀了他。他绝不纵容任何人。
与弟弟荀靖之相比,荀彰之娴熟于官场,身上自有别人冒犯不得的雍容贵气,或许那种贵气便是帝王之气,荀彰之会是一位有德的国朝继位者;然而荀靖之令人恐惧。
对一众武将来说,荀靖之也是做过武将的人,不知有多人都死在了荀靖之手里——
不是死在荀靖之手下的士兵手里,而是死在他的手里。荀元钧是被荀靖之活活掐死的,荀永隆死了在荀靖之的怀里,荀家的血早已染湿了这位郡王的衣襟。
不论荀靖之本人是否真的如此,在众人印象中,荀靖之的性格里,比他的哥哥多出了几分不近人情。荀靖之或许不暴虐,但他有冷酷的一面,他会下狠手、要其他人死——不必假手他人,由他亲自执刑,送对方去死。
荀靖之与一众将领在营帐中互相揣摩彼此的心意。荀靖之初来泗州,众人不敢直接违背他的心意,虽有犹疑,不敢直言。
荀靖之身侧的赵茂指了指舆图上曾经属于朔州的那块地方,许朝已经很久没有画过新的北方舆图了,他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对众人说:“我是苏骨干人,外名阿质达显。郡王用阿质达显,如用汉人。用北地人,当如用从南来的人。危险是立功的机会,咱们内外如一,心不要散,要立功了,谁想上就上,害怕的就退退!猜来猜去,坏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