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将姜烟雨当小兔子养着玩,如果姜烟雨只是他豢养的宠物,韫玉想要,他可立即将姜烟雨送出,无须任何附加条件。可是当韫玉即将赢下马球赛时,他近日来为姜烟雨絮乱躁动的心意,如被火上浇油,他突然醒觉他不接受姜烟雨为别人所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侄子,他不能将姜烟雨拱手送出,抑或是同他人分享她,就似他的权柄江山。
并不是将她当成豢养的宠物,那他将她当成什么?不可将她拱手送出或与别人分享,又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缠结如线团的乱念,依然难解之时,又想到韫玉今日讨要姜烟雨时的郑重神色、韫玉为赢球不惜以身犯险的举动,心绪更是杂乱无章。
皇帝了解侄子,知他并不是轻浮少年,不会肆意任性地胡乱行事。韫玉今日向他讨要姜烟雨,是生平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讨要什么,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已深思熟虑许久,是心中对姜烟雨志在必得。韫玉明明白白地提到“婚事”二字,定是存着将姜烟雨纳入后宅的心思,只是这事单就是韫玉对姜烟雨一厢情愿,还是他二人两情相悦呢?
回想小花朝那夜韫玉对姜烟雨舍身相救,将姜烟雨紧紧搂护在怀中,回想姜烟雨为见韫玉,表面称病告假,私下却主动担下送药材的差事去往重明宫,再想在松雪书斋时,姜烟雨仰着清秀的面庞,眸光澄定地望着他说“我仰慕圣上”,皇帝心绪越发繁乱,扣着姜烟雨手腕的手越发用力,另一手则不自觉抚按上她的面庞,好像想透过这张皮囊看透她的心思,也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慕烟,又被迫迎看着皇帝幽深的目光、承受着他诡异的举动,只觉毛骨悚然。尽管水雾茫茫遮蔽视线,可她清楚皇帝此刻未着寸缕,她自己衣裳也全湿透黏在身上,皇帝指尖过处,仿佛是冰凉的蛇信在舔噬她的面庞,恐惧与愤恨在慕烟心底激缠。
慕烟不得不死死抿咬着嘴唇以抑制心念,若不如此,她或会恐惧地尖叫出声,或会愤恨地叱骂皇帝,或会在无法挣脱皇帝钳制的情境下,不管不顾地用牙齿这现下唯一可用的利器,狠狠咬向皇帝的脖颈,以求能拼个同归于尽。
兰池水光摇映着池畔灯火与殿顶珠辉,漾荡着百和香气与重重帷幕软垂的倒影,令这一方之地光影流转缥缈迷离。透过云烟般的雾气,皇帝凝看着少女双眸越发红润,不知是浴池水汽氤氲在她眸底,还是她因惊惶不解漫起滢滢泪意。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在西苑花房,隔着花架,她湿红着眼眶看他,宛是梨花春雨,他那时不觉看怔,不仅是他,仿佛天地尽可融在她的眸中。
皇帝蓦地松手。慕烟陡然解脱却又失去支撑,身体重重往水下一沉后才浮出水面,于是不仅身上衣裳湿透,她的发髻也被流水冲散开来,簪钗沉浮水中,披散如瀑的长发似漆黑的蔓草湿落在她肩头。
第20章
“走。”一听皇帝冷冷吐出这字,慕烟即如逢大赦,忍着心中的愤恨,扶着池壁就要离开,却又听池中皇帝道“等等”,登时僵钉在原地,想若皇帝存着要侮辱她的心思,她宁死也不能让其得逞。
池畔少女浑身湿透,粉襦碧裙的宫女服饰紧紧湿贴在她身上,使她宛如水中一支含苞待放的小荷。皇帝依然理不清心中所想,只知自己半点不希望世间有第二人看到这样的她,微垂眼帘道:“披件披风再出去。”
眼见姜烟雨披着件披风、湿漉漉地走出了甘泉殿,垂在肩畔的湿发还在淌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守恩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张口想问姜烟雨殿内发生何事,然转念想事关圣上,姜烟雨又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她披风下原先的宫女衣裳是否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想他也许不可多问,就强抑住满心不解,让姜烟雨自回庑房梳洗。
看着姜烟雨裹着披风低头远去了,周守恩心中又犯愁起来。但没办法,愁也无用,就算此刻殿内的圣上有滔天怒火要发,他作为圣上的老奴也得承受着,周守恩就硬着头皮走进甘泉殿内,预备伺候圣上沐浴,并等着成为圣上的出气筒。
然走近兰池边时,却是安安静静,周守恩见圣上仍在水中靠着池壁,手里拿着一支银簪。周守恩定睛看去,见那簪子是御前宫女通用的,想应是姜烟雨遗下的,再看向圣上面庞,见圣上面无表情,凝看银簪的眸光亦平静无澜,只是池面晃荡的水光一漾一漾地映在圣上眸中。
周守恩半点窥不出圣心,小心翼翼趋近前去,正要拿起澡豆浴巾等物,忽听圣上说道:“将她调离御前,调至清闲少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