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自己比不过时,亦无可奈何,他与她相识得太晚,他不认识九岁之前的她,而她的人生是完全以九岁为分界线的。九岁前的人与事,对她来说是绝对的特殊,无可替代,也不会再有。
九岁那年是她人生的遽变,从被娇宠的小公主,到被关在深宫中的一缕孤魂,她将对人最不设防、最为真挚的感情全热烈地抛掷在了九岁之前。
她对她皇兄的兄妹之情,为兄复仇时不顾一切的决绝,对萧珏的昔日之情,隐忍在心中的绝对相护,都只是她九岁情感记忆的延展。
九岁后的她,年龄、容貌、际遇、对世事的观感,都在随着时光变化,可在爱之一字上,或是就此断了。
九岁后的她,或许不能再真的信任一人,至少,无法轻信。
他知道这样的她,怎会轻信他呢,可是握在手中的手这样柔暖,如何能舍得放开。
第60章
日头连续晴暖了几日后,皇帝趁在天气尚好,还带她出宫去另一处看了梅花。
那是雍京城郊清平原下的一处宅院,周围无邻里,看着似只是某富贵人家在此置办的一座别墅而已,但看守门庭的洒扫仆从等,其实皆出自大内。
雍京城即从前魏博的州府,慕烟以为此处只是从前魏博节度使府在外的别院,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带她出宫散散心而已,就在宅内梅林中缓缓走着,心绪随清幽香气漫无边际。
身边的皇帝却走着走着,步伐缓缓停下,慕烟亦不由停下脚步,因前方一株梅树前,竟有一处坟冢,冢前无碑,只一旁斜插着一柄宝剑。
皇帝道:“这是朕生母的坟茔。”
慕烟震惊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微笑着道:“朕带你来,是想让朕的生母见一见你,子女寻着心上人时,理应让父母见见才是。”
“但也许还是朕的一厢情愿,朕的生母大概并不在意”,枝影交错着在皇帝眉宇间落下一丝阴霾,皇帝嗓音依然平和,“也许朕来这里,是打扰她了。”
“朕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当年太后难产昏厥,产下了一名死婴,那时朕刚出生没几日,朕的生父亲自做了换子的事,令朕成为了太后的儿子。”
“这事,是朕生父临终前对朕说的”,皇帝看向慕烟道,“你猜一猜,朕在知道自己不是太后的亲儿子时,在想什么?”
慕烟犹被皇帝突然抖落的秘事冲击着,惊怔未语时,见皇帝自己已轻衔着笑意告诉了她答案。
“那时朕的第一反应,是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感到了释然。原来母亲多年来那样厌恨朕,是因朕不是亲生,原来是为这个,这理由合情合理,朕可以接受。”
皇帝道:“打小朕记事起,外人都说母亲如何如何宠爱朕,朕眼里看到的也是那样,可心中却总感觉不对,随着年纪越长,越感觉母亲是在故意在‘宠溺’朕,是想用‘宠溺’将朕惯‘废’了,废成一个无用的纨绔子弟。”
“朕年纪越大,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母后对朕所谓的疼爱下,七饿群舞尔司灸零把仪纠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藏着极深的戒备与厌恶。
朕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真正疼爱长子,是怕自己的幼子将来为权势和兄长争斗,所以故意想将幼子宠得平庸无能。
为让母亲放心,朕从小就纨绔,就做母亲想要看到的纨绔子弟,用行动告诉母亲,自己没有能力也不会和兄长相争,即使朕心中志向其实与兄长相同。”
“但母亲依然对朕有着极深的防备与厌恨,藏在她每日慈爱的微笑背后、每一句关怀的话语背后”,皇帝道,“当生父告诉朕,朕并非是她亲生时,那一刻,拧在朕心中多年的死结,突然就像解开了。”
“比起被生母厌恨,被一理当讨厌仇恨朕的人恨着,感受似乎要好很多,朕才这样想时,生父所说的话,就又像朕打下了深渊。”
皇帝望她的眸光蕴着无奈自嘲的笑意,云淡风轻的背后,是漫长时光也拭不去的一丝苦涩。
“那夜,生父将所有旧事都告诉了朕,原来朕其实还是被生母恨着,从还没有降临人世时,就已背负着生父的罪,生母屡次想在朕出世前就置朕于此地,只是一次次未能得手。”
慕烟听皇帝讲述着他自己的真正身世,他生父与生母积年的爱恨纠葛。她默然看着眼前的坟冢,想着被困在这座宅院里的那名女子,想她最终也没能离开这座牢笼。
“朕知道生母被秘密葬在这里,但想她既厌恨朕,定就不愿意看到朕,所以之前就从没有来过这里”,皇帝道,“朕以前这样做,似乎是在体贴生母,但其实不是,朕是在逃避,很懦弱地逃避自己生来就被至亲痛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