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沉声问道:“是么?崔尚书,你与裴家还未行纳征之礼,还算不得悔婚,不愧是掌管刑部,律例熟知得很。裴家如今也高攀不上崔家了,那如此哀家替裴远愈做主,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吧。”说罢转身看向皇帝,压根不抬眼瞧地上俯身跪着的崔怀亮。
“行了,今日就只说裴远愈之事。”皇帝不愿多说其他。
“臣惶恐,有一言不得不说。”崔怀亮继续跪在地上道:“先帝时,若是犯谋逆大罪死刑可由宫刑代替,太后辅政之时,觉得宫刑对男子太过残酷,圣人纯孝,废除了此刑。”
哪里是太后觉得对男子残忍,明明是她恨这宫刑叫徐远山成了内侍,刚执政,便把宫刑废除,当时还下了旨意,来日大魏若有宫刑,必得由徐远山行刑。
所有人的瞳孔在这一番话都放大了,继而死一般的沉静。众人各怀心思,但这个结果是所有人愿意看到的,命在但威胁没有了。
皇帝沉思了半晌:“太后娘娘,按照本朝律例,判绞刑;或是朕恢复先帝旧制以宫刑替代。”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帝,那便如此,哀家谢过崔尚书给裴远愈留了一命,但断了裴家的根。至于裴书怡,哀家听闻你要纳她入宫。陛下看着办吧,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太后起身,施施然出了书房。
翌日,宫中传下旨意:裴远愈关入掖庭,由金吾卫看守,十五日后施宫刑。裴书怡为二品德仪,择吉日入宫。
与永兴宫丹凤门仅隔着丹凤大街的翊善坊,是皇帝赐给宫中得势内侍总管的宅邸。程振元的宅院于此,太后掌权时得势的徐远山宅院也在此坊。
正午时分,一辆普通的车舆直接驶入了徐远山宅院。
太后环顾了徐远山的书房。还如同六年前在宫中一般简单。书案上摆着诗筒、笔格、紫毫笔、松煤墨锭、辟雍砚,房内的装饰物除了桌椅外,就只有在书案后一轴轴的书卷。
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心疼她政务繁忙,在宫中帮着她朱笔御批,她难得空闲地在书房暖阁内躲懒小憩。乌金西坠,余晖洒在暖阁的直棂窗上,注视他一丝不苟地批阅奏章许久,见他仍旧沉迷于政事,鞋袜都不穿,光着脚丫,悄悄来到他身后,作乱似地执起他的手,拖着他到无人的院中晚膳小酌。
斜倚在他肩上,如同小儿女般饶有兴致对着变化无穷的晚霞,而他的目光始终留在她的脸上,直至昏暗将袭晚霞欲褪,他举起酒杯吟诵:“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1)
那时的她何等惬意!
“太后娘娘安!”身后传来了熟悉但透出一丝虚弱的声音,把太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过身来,扶起跪在地上徐远山,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定是因为她如通常妇人的打扮。
半年有余未见,太后语音有些微微抖动道:“起来坐,别叫太后,叫淑慎。”
徐远山起身坐下,情深款款地看着她。
他与她,隔着时光与权势,隔着身份与地位,隔着造化弄人与情非得已,还隔着她的野心与他的淡泊。但这些隔阂,终究还是败给他们的情深缱绻。
“淑慎,”徐远山开口有些哽咽,“你若不回京中,过几日我定要去东都探你。”
太后眼中自带的一丝凌厉在他一句“淑慎”后化为无形,正欲开口,却被他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咳喘打断了。
只见他用巾帕捂住了口鼻,一刻不停地咳,半炷香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色如土,太后慌了手脚,急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替他抚胸按背,好一顿揉搓,他才缓了过来。
徐远山将巾帕死死攥在左手,从书案上拿起一药瓶倒出五粒于边几上,右手拿起药丸吞咽了下去。
喝了茶盏里的一口清水后,徐远山面上又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的神情:“淑慎,吓到你了吧!我无事,前几日偶感风寒,染了咳疾。”
攥着巾帕的拳头有些发白,他胡乱将巾帕压在了书卷下。不用看都知晓巾帕上定是鲜血淋漓的。他哪里是染了咳疾。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质疑,但今日她有更要紧的事:“远山,我想叫你救一人。”
“淑慎,你知道的,六年前,你还朝圣人,我便吃斋念佛,不再插手宫廷之事。”
太后能够掌权,还朝后能全身而退,徐远山功不可没。这功不可没之后,是他徐远山狠厉的手段和一条条人命。自她在东都颐养天年,他便在神佛面前立誓,不再参与皇家的恩怨。
太后点点头道:“远山,九洲去了,九洲去了,九洲去了。”说罢,掩面失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