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

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

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

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爱情的苦闷,

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见了小阿姨。阿宝招呼了一声。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讪讪说,小阿姨带来一条鳜鱼。阿宝不响。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婚,生了两个小囡。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迁回浙江老家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市对待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个几天,父母劝慰几天,仍旧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拼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装了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

邮递员送来明信片,理发店李师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镜台前面,自称与香港有来往。当时上海首开日本商品展览会,照片里的香港,让上海人心思更为复杂,男女客人看得发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师傅说,图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涂了。小毛不响,走进隔壁长寿路邮政局,买了一张两分明信片,按照沪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边写一句,

沪生,我是小毛,谢谢沪生写信来,有空来看我。祝快乐。

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这天小毛回到楼上,小毛娘立于三层阁楼的门外,烧了小菜,封煤炉。小菜简单,芹菜炒豆腐干,红烧萝卜两样。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鸣钟菜场,摆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寻到砖头,排队买芹菜,萝卜,豆制品记卡供应。此刻小毛娘说,为啥又赖学,吃中饭就逃回来,老师会咬人吧。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我马上跟毛主席讲。小毛说,我肚皮痛。小毛娘说,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绩好,小毛呢,我白白里养了。小毛说,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说,姆妈做死做活,做夜班,只买一分面条子,加一分葱油,一分酱油,就算食堂里开荤了,比赛结纱头,做到骨头痛,做不过一只江北小娘皮。小毛不响。小毛娘说,读书好,将来就做技术员,做厂长,玻璃写字间里吃茶。小毛说,又讲了。小毛娘盖了镬子说,去吃杯热开水。小毛说,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铺满黑瓦,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厂家密布,棉纺厂,香烟厂,药水厂,制刷厂,手帕几厂,第几毛纺厂,绢纺厂,机器厂钢铁厂,日夜开工。西面牙膏厂,如果西风,“留兰香”味道,西北风,三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

小毛与同学建国,是从叶家宅回来,两人拜了拳头师父,已经学了半年“形意”。拳头师父的房间,北临苏州河,缺少竖桩地方,水泥地画了白粉笔小圆圈,用来立“浑圆桩”,养气。这天拳头师父穿一件元青密纽打衣,对两个徒弟说,整劲,要到桩头里去寻,体会到,感觉到了力道,就有进步。建国闷声不响,因为偷同学三本连环画事发,惊惶失措。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老师会发觉。建国不响。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师父说,要看情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小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摋,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摋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小毛想到班级的场面,血涌上来。师父说,不要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钢,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现在先耐心练,五行拳单练。小毛说,听到了。师父说,之后再练劈拳,自家去寻力道,如果寻到了,再练别的。小毛与建国点头,各人拿出两包劳动牌香烟。师父讲,小赤佬,香烟我至少吃马头。小毛说,我以后会买“红牡丹”,“蓝牡丹”让师父吃的。建国说,有了零用钞票,我先把师父用。师父说,记得就可以,我看表现,如果拳头练不好,我要掴的。小毛点头。师父说,打人功夫,师父将来教,现在先用力道想,气力集中到脚底板,小臂膊上面,记牢。小毛说,记牢了。建国说,师父,一刀草纸摆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几天,草纸打出一个洞,结果吃了爸爸一顿生活,我不后悔。师父不响。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铁丝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况。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

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

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人做市面。小毛说,法国呢。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小毛说,嗯。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心里就平了,原谅车间里几只骚货,我舌尖头想讲啥,领袖早已经明白。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就写一写姆妈,可以吧。小毛点头。小毛娘说,几年里轮不到劳动模范,眼看别人得奖状,搬到棉纺新村,住新工房,姆妈为啥不气,不吵。小毛爸爸说,老皇历,不要翻了。小毛娘说,要是别人,吵到地上打滚,出娘倒皮,骂山门,哭天哭地,姆妈为啥做不出来。小毛说,为啥。小毛娘说,荣耀不归我,归领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说,为啥女工经常吵。小毛爸爸说,女工只计较小问题,男工阴私,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说,为啥机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说,机器里爬上爬下,过去讲是不体面,难看的,不方便。小毛不响。小毛娘揩眼睛说,我当然也委屈,只是姆妈,这辈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帮人。小毛说,我记下来了。小毛看一眼领袖像,想起前天,银凤忽然走上楼来,看看五斗橱上这张像,银凤一笑说,比居委会还大呀。小毛说,姐姐,有啥事体。银凤说,姆妈呢。银凤的碎花薄棉袄,胸口臃肿,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银凤面孔一红,掩紧说,我走了。小毛不响。银凤就下去了。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电车,当当当,开了过去,听见二楼爷叔一声咳嗽,银凤上下楼梯,接水,然后变静。老虎窗外面,北风寒冷,听见西康桥方向,夜航船马达声,船笛声,苏州河叶家宅一带,河对面一长排粪码头,岸边的空舱粪驳子,吃水浅,甲板摇摇晃晃,高过防汛墙。小毛眼睛有点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场,即便困难时期,过几个钟头,郊区送菜的黄鱼车,带鱼车,就要集中到达,一直吵到天亮,长寿路两边,东北西北,无数工厂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鸣钟居民十五支光电灯,一盏盏变暗,夜深了,棉被开始发热。

礼拜天下午,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大门口,有两个小姑娘跳橡皮筋,一个是大妹妹,另一个是隔壁弄堂兰兰。沪生看看门牌说,我寻三层楼小毛。兰兰说,我来带路,小毛功课做不好,罚写字了。两个小姑娘,领沪生进了店堂。收音机播放本滩,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沪生走过一排理发椅子,到二楼,一扇房门敞开,银凤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楼。小毛听到响声,挡到门口,警惕说,做啥,快下去。大妹妹说,人客来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兰兰背后的沪生,相当高兴。两人到方台子前面,刚讲了几句,小毛一回头,大妹妹与兰兰手脚更快,拉开碗橱,每人捞了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小排。小毛气极说,快点滚,滚下去。两个小姑娘一串银铃,飞快跑过沪生身边,乒乒乓乓逃下楼去。沪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满眼是弄堂屋顶,两人讲了几句,也就下楼。二楼银凤拉开囡囡,胸口一掩说,出去呀。小毛说,这是我朋友。沪生朝银凤点点头。

两人到底层,出了后门弄堂,顺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沪生讲到了大妹妹与兰兰。小毛说,一对馋胚。沪生说,我认得一个小姑娘,年龄比兰兰小,弹琴三心两意,喜欢看男女约会,荡马路。小毛说,这比兰兰懂事多了。沪生说,讲到脾气文静,我原来邻居姝华姐姐,不声不响,只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小毛说,我喜欢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沪生说,姝华姐姐抄诗,一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说,我同学建国,专抄语文书里的诗,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