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影缓缓上升,如同那个贴着窗户的人往后退,露出了自己的肩膀。
防盗铁门在此时关闭。铁门的栏杆遮挡住了那道剪影。
“阿凯?你在看什么?”周文俊疑惑地扭头,却是只看到了紧闭的铁门,以及铁门后漏出的声控灯光芒。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也没什么野猫野狗。
“没……”沙凯声音嘶哑地回答。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答道:“没、没看什么。”
他扭转回头,心里告诉自己,那剪影没什么奇怪的。可能就是一楼那户人家有人在厨房里做饭。浓黑的影子,只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才那么清晰、那么扎眼。他一眼就看到那剪影,也不奇怪。长发的女人,更不奇怪了。走大街上,随便就能遇到一两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呢。
周文俊又看了眼身后,声控灯都熄灭了,他也就放弃深究了。
他和沙凯一起往外走,走了几步后,才开口道:“阿凯,你别觉得你妈妈多事啊。”
沙凯还陷在刚才见到的剪影上,对周文俊的话没做出反应。
周文俊叹了口气,“我姐姐……你妈妈那个人,心是好的,但她做事就是有点儿顾头不顾尾。你小时候,她光顾着我,就忽略了你和你爸爸……她不是那种厉害能干的人,想做好一件事,就得拼命了,没办法兼顾两头。你要有什么事情,你跟她说,她肯定也是拼尽全力,帮你做好了。你让她自己琢磨、自己忙活,她就容易想偏了。”
沙凯回过神,“舅舅,你不用担心。我知道的。”
他不是知道周雯丽是怎样的人,他只是从小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对周雯丽不抱期待,那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怨怼。周雯丽能主动让他搬来住,省了他在异地工作租房的辛苦,还照顾他的三餐,他觉得这就已经足够了。相比于自己从前以为的“母亲完全无视自己”和孩提时脆弱无助委屈的心情,现实要好太多了。对于周雯丽这次殷勤照顾邻居的事情,他也没太多抱怨。
周文俊笑了笑,“那就好。你也长大了,都工作了。你交女朋友了没?”
“没有。”
“大学里没谈?”
“谈过一个,她回老家考公务员了,我们就分开了。”
“哦。大学谈恋爱是这样。人都是这样。离得远了,关系就淡了。你舅妈读书时候有个要好的小伙伴,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起,好得不得了,她出车祸住院那么久,那小伙伴每个周末都来看她。但高中的时候人一转学去了外地,头两年还经常写信、在网上聊天,后来慢慢就断了联系。她一直很后悔。她就经常跟我说,人要常联系、常走动、多沟通……那时候也是她磨了好久,我才下定决心去找你爸爸。”周文俊感慨道。
沙凯惊愕地看着周文俊,“你找了我爸爸?还是舅妈她……”
“是啊。她到处打听了,找了你爸爸原来总公司的电话地址,特地到那边去问了人。我那时候留着的电话号码都不对了,还是她找到的你爸爸的新手机号。”周文俊说道,“她陪着我去了好几次,那时候你刚考上大学。”
沙凯的神情变幻不定,“这样啊……是你们找到我爸的啊……”
“我原来不敢去找你爸爸,也不敢找你。我都不敢和你妈妈说这些。也是听说你找工作找到了这里,我才跟她说了。她那会儿高兴得哭了。”周文俊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时候是你妈妈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你爸爸那时候选择离婚,搬回老家,都没错。是我们家的不对。”
这番话,他说得满含歉意,和他前两年对沙凯父亲说的一样。只不过,那时候,他身边有妻子陪着,现在,是他独自一人对沙凯说。
周文俊记得,刚提议让沙凯搬到姐姐家住的时候,妻子是多么的欣慰,还和他畅想以后一家人好好相处的情景。可惜,没等到沙凯搬来,妻子就去世了。
周文俊失落地呼出一口气。
和周文俊的失落不同,沙凯的心情很是微妙。
“也不能说是你们不对。”他垂下头,“只是那时候,她选择救你。你在医院里等着救命钱呢。”
说到“救命钱”,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丝的讽刺。他父亲那边的亲戚便经常用这种语气谈到当年的事情。
说是“救命钱”,也不算错。只是周雯丽当年对周文俊这条性命的衡量,显然是超出同时代和所有亲朋好友认知的。光是当时挂特需门诊和请专家会诊的钱,就远超了他们一家的承受能力。而要说治疗效果,用沙凯那些姑姑、伯伯们的话来说,就是“某某家花了三万块,不也治好了吗?就她弟弟金贵,得花三百万来治。”。
周文俊听出了沙凯语气不对,却是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会儿,只能无力地说一句:“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和你爸爸。”
沙凯没再回答。
两人沿着小区道路继续往前走,走过一盏盏路灯投映在地上的层层光圈。
“垃圾桶到了。你早点回去吧。”沙凯看了眼垃圾桶,随口说道,“我也回去了。再见。”
他没等周文俊回答,就走过了垃圾桶,往小区大门走去。
远远的,能听到周文俊在后面说着“早点回去休息”。沙凯没有回应。
他又走过了几盏路灯,转了个弯,看到了小区的大门。
小区大门口立着个人。长发白裙的女人低着头,头发遮着面,赤脚站在小区门卫室边上。门卫室墙上钉着的灯泡照亮了她乌黑的头发和白得刺眼的裙子。
沙凯脚步一顿,就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他从女人身边经过,感觉到女人微微抬起了脸。
沙凯眼睛都没动一下,低声说道:“我和妈妈、和舅舅就这样了。你也别纠结了。早点投胎吧。”
说完,他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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