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六年九月初七,这一天,正是大周皇帝的寿辰。
一大清早,皇太子萧长耀便亲自率众行礼,并与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以及近支宗室皇戚,齐奏《阳关三叠》,伴着黄钟大吕的弦色,声音直入高空,响遏行云,礼节分外隆重。
正式的寿仪庆典,设在凤凰庙顶层的庙宇之内——“凤凰阁”;庆典结束之后,便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帝后移驾下楼,皇太子萧长耀、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三位皇子,亦跟随着帝后的脚步,携一众宗亲勋贵,挪步至凤凰庙下。
大周天子的“天长千秋宴”,没有如方才的寿仪那般,设在凤凰阁,也没有设在静寂的后苑,而是设在了凤凰庙西苑的主殿——“承麟殿”。
在大片葱郁茏茏的修长斑竹与时令花卉的掩映环簇下,明光闪烁的承麟殿,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更加凸显出皇家行宫的古色古香之美。
承麟殿的主殿与偏殿,相隔不是太远,于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勾绘成了一个宽阔的矩形广场,中间是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水,水里是一条条漂亮的锦鲤,银鳞绰绰摆尾,正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卷起水光潋滟,好不惬意。
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未见青莲芬芳,然而四周的苍松修竹,却是青翠得锃锃发亮,红芍药亭亭净植,金凤菊丰腴明灿,再加上鸟儿清歌,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不绝,愈发呈现出一派悦然祥和的秋日胜景,令人流连忘返。
皇帝的寿筵,就设在承麟殿前的月台之上,漫漫延伸的殿阶长廊,横贯于广场四周,正好遮掩住了直射而来的淡淡秋光。坐在这里,品尝着上好的御馔佳肴,又能嗅到遍地的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鱼翔浅底,瞬间便让所有人的心情一下子浸润于这姹紫嫣红的景致当中,一时难以自拔;清秋晚风拂过,轻轻吹动着承麟殿外的竹林,掺着竹叶淡薄的香气,发出一片片窸窸窣窣之声,恍若天籁,抖落了晨曦遗留的霜华与露水,无声无息。
当下,承麟殿前烛火辉煌,彩屏张护,猎猎的西风,将高台上竖着的杏黄龙旗吹拂得扑扑作响,丹墀下方的广场中央,早已摆好了盛大的酒宴。然而,以萧长耀、萧长陵、萧长彻三兄弟为首的萧氏宗亲,与以谢颢、谢攸、王蕴、凌韬为首的朝臣勋贵,竟无一人就座,全部按照男东女西的惯例,依长幼尊卑而列,尽皆肃立静候。
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数千舞女、鱼龙百戏杂耍艺人和身着黄金甲的皇家御林军,此时此刻,大家都在惴惴不安地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位九五之尊的驾临。
秋色越来越浓,高悬在承麟殿前的五彩灯笼,也在劲急的风声拂动下,不断地随风摇曳。萧长陵双手负于身后,神情凝肃地站在巨大的食案前,岿然不动,任凭秋风卷起一袭白衣,卷起他肩上长长的墨黑披风;只见,这位年仅十六岁,便已经叱咤疆场,执掌十二万精锐铁骑的靖北之王,那张清峻平和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若春水的笑容,而那双沉静幽邃的星眸,也同样闪耀着仿似利刃一般凌厉的寒光,直直地劈向月台上那张空荡荡的御座,良久不语。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父皇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支撑,是维系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灵魂。
不多时,殿内金钟遥响,昭示着圣驾将至。这一刻,台下肃立着的无数宗室百官,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萧长陵亦是昂然仰起头来,那双踏着飞云战靴的双脚,坚定而又沉稳地踩在脚下的沃土上,纹丝未动,两道冰冷如剑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缓缓扫过承麟殿的殿宇,旋即又归为平静,沉寂不见波澜。
半刻,帝后自内殿走出,一身天子衮冕的大周皇帝萧隆先,表情淡漠,扶着身旁中贵人的肘部,与皇后独孤元姬并肩步上金阶,双双入座。
“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见到帝后傲然高踞御座,一时间,台下肃立的文武百官和列阵的金甲御林军,无不激动得齐刷刷地跪倒在开阔的广场之上,千人齐呼:“陛下万年无极!陛下万寿无疆!”
在震天动地的山呼万岁声中,皇帝陛下深沉的目光,自远方连绵不绝的山脉渐渐拉近,落到了眼前跪伏于地的上千之众当中;天子的一双龙目,掠过一身元服的太子萧长耀,掠过紧张不安而尚在冲龄的豫章王萧长彻,也掠过了芝兰玉树的司徒谢颢,最后淡然地落在了萧长陵英秀冷峻的面庞上,萧隆先注意到这小子的脸上,带着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喜色,可是却瞒不过大周天子的双眼。
中贵人高声唱礼,下方山呼叩拜礼毕,萧隆先抬起手臂,示意众人依序落座,随即目视案上金杯。
为了办好此次寿宴,承麟殿前的陈设,焕然一新。有资格参与寿宴之人,按照各自身份位阶的不同,分别设座于月台两侧,宗室男丁居于左座,而各王公贵胄府邸的女眷,则由低矮的云母金缕屏风与纱幔珠帘隔绝开来,设座席于金阶右前方的独立区域;至于文武百官的座席,一律按照品级的高低,分坐左右,品阶越低的人,座位离御座就越远,而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竟是连参加赐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同大批御林军一样,安静地立在广场正中。
首先,坐在帝后下首第一排的,正是太子萧长耀与太子妃曹清熙夫妻二人;萧长陵的座席,列在宗室诸王的首座,仅在皇太子座位之下,后面便是豫章王萧长彻、楚王萧隆绪、汉王萧隆庆、宋王萧隆安等皇子诸王的席列。
与此同时,身为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与文坛盟主,谢颢的座席,被安排在了百官序列的首位,其后中书门下、六部尚书,以及陈郡谢氏、琅琊王氏两大家族的年青子弟,也渐次落座。
月台的西侧,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后头坐满了上京城内各亲贵府中的女娘,诸如李妍、凌芷兰、明雨柔,还有楚王隆绪的独女华阳郡主萧妘婵,汉王隆庆的三位郡主,此刻全部坐在纱帘身后,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身着一袭水青色罗裙,略施粉黛的谢婉心。
却见,诸女所在的座席,以屏风纱帘稍加围隔,谢婉心敛妆端坐,娴静秀雅,身上的一袭水青色罗裙,仙袂飘飖,愈发映衬出少女的柔情似水;她静静地坐在纱帘之后,纹丝不动,就连额前垂落的红珊瑚珠串,都不见有半缕涤荡,整个人窈窕纤瘦的身姿,恍若一树弱柳扶风,亭亭玉立。
谢婉心坐在帘后,她那湛若秋水般明澄的目光,时下化作了一缕温煦的春风,盈然飘向帘外;忽而,一抹高峻挺拔的白衣身影,呈现在了谢婉心柔媚的眼前,萧长陵英俊的外表,坚毅的轮廓,炯炯的双目,好似古琴之上的琴弦,撩动着少女萌动的春心,有好似一曲清笛之音,挑逗着谢四小姐心底乱撞的小鹿。
承麟殿前,大周天子高高在上,身穿一件玄色十二章的帝王衮服,头戴天子旈冕,整整十二串的白玉旈珠,缓缓垂下,竟遮住了皇帝陛下的半张脸孔;萧隆先正身端坐,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环视着台下一众皇亲贵戚。
今天,除了平阳公主萧映雪,远在西境掌兵,没有回京以外,差不多上京城内所有的王公重臣,差不多都到齐了,无一人缺席。
萧隆先执起金杯,微微面向在座众人,沉声开口。
“诸位,今日,乃是朕的寿辰,朕,略备薄酒一盏,与卿等共饮。”
众人齐齐高举酒杯,朗声恭祝圣天子千秋无期,随即一饮而尽;同时,萧长陵亦是淡淡一笑,目色沉凝地眺望向龙座之上的父亲,在与皇帝老子暗沉目光交汇不久,轻轻举起案前的酒杯,仅是微一仰首,遂将杯中紫红交加的葡萄酒,尽数饮干,一滴都没有剩下。
“剑舞,起——”
不一刻,偌大的宽阔广场,鼓乐齐鸣,弦音绕梁。
刹那之间,数十名身着军服的舞姬,伴着铿锵的音节,步入广场正中,准备随时献舞;相比于那些妖娆多姿的宫廷乐伎,这数十名舞女,倒是与众不同,别有风韵。远远一望,只见她们相貌倾城,身姿婀娜,人人身穿军中轻甲,手执软剑,颇有巾帼英雄之风。
这样的舞蹈,正是当年名动京华,曾令西域番邦也无比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大型歌舞,——“女子剑器舞”。
剑舞开始。
月白色的屏风,遮住了那些美丽舞姬的容颜,但那一个个窈窕的倩影,却显得愈加神秘,让人不禁欲移开屏风,一窥美人芳颜,争睹舞姬风采。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旋律,众舞女腾挪脚步,风华绝代。她们舞剑,走了至极的偏锋,红绫缠手,尾端系剑,跟随着鼓乐的节奏,展开了美不可言的剑器舞。
万众瞩目之下,数十名飒飒舞女,手执软剑,停在上空,襟飘带舞,裙裾飞扬,手中的长剑,散发着阵阵剑光,衬托着她们翩然绝尘的舞步;她们以腕带剑,纵身起舞,……那妙曼的清姿,如云卷云舒,舞破江山君未知。
此时此刻,在座的所有人,上至地位尊崇的帝后,下到宗室群臣,再到束甲凝立的千余御林军,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凝望着她们轻盈雄健的舞姿,只觉得当此盛事,殿前灯火辉煌,幻化成绮罗阁楼;大片窄袖布衣,于瞬息之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光华惊艳天下。
出尘如仙,傲世独立,恍若仙琼下凡,令人不敢逼视,顿觉眼前一阵绚烂;紫衣临风而飘,长发倾泻而下,紫衫如花,长剑胜雪,尽是说不尽的清雅。
这一段剑舞,虽然眉梢眼角之间,全数是冰冷诡魅的妩色,而其身段点、挑、抬腿、翻袖、旋转的空隙,竟似行云流水一般;伴随着这沉郁顿挫的鼓乐,停顿起合,倒不像是剑舞,反而像是一支祭舞,更像一人拔剑起舞。
满庭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