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素来听闻,父皇日理万机,大周江山何等壮丽秀美,惜父皇夙兴夜寐,忧劳国事,从无赏游之暇,故儿臣手书一卷,献于父皇,以表儿臣寸心。”
皇帝的脸色,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幅太子手书的卷轴,面部的皱纹,悄然微展开来。
“好,太子有心了。”萧隆先轻轻扬手,示意左右收下卷轴。
太子献完寿礼片刻,身为当朝三公宰辅的司徒谢颢,也慢慢站了起来;当下,这位弱冠之年曾被世人誉为“谢家玉璧”的士林领袖,长身玉立,以一个当世文宗的儒雅姿态,两袖平平展开,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启禀陛下,今日乃是陛下千秋圣寿,普天同庆,臣也备了一份薄礼,要献予陛下,望陛下笑纳。”
萧隆先放下金杯,一双龙目中深沉的目光,直挺挺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年少相扶的谢家家主,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文德啊,你是朕在潜邸时的至交,朕与你名为君臣,情逾兄弟,你献的礼物,朕是一定要赏光的。”
“是,陛下,抬上来!”谢颢躬身一礼,随即轻轻招了招手。
很快,两三名金甲御林军,抬着一架精美的屏风,虎步走到天子驾前;那是一架六扇紫檀嵌金琉璃屏风,上面题着几行墨迹淋漓的小诗,墨香依旧浓郁,一看就是出自谢颢这位文坛盟主笔下。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真不是谢颢的题诗,而是屏风上绣着的那幅碧池秋荷图,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是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刺绣,在屏风长长的丝绢上一针一线绣成的,看起来虽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其不同于一般的缂丝,不仅色泽光滑,针法细腻柔韧,而且,风格又是那样清雅高洁:
画中秋荷风姿绰约,虽为针线绣成,却也勾勒出了莲蓬与荷叶之间,返照迎潮,行云带雨,绽放于池中的风流意态,正好映衬了画中诗的意境。
宣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凝眸注视着屏风上的清诗与秋荷,越看越入神,“呈近些。”,当屏风呈至御前,宣帝探身以手轻抚,只觉手感无比舒适。
“这是?”
“陛下,此乃小女为贺陛下千秋所作,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陛下莫要嫌弃。”谢颢舒袖低声道。
闻听此言,萧隆先顿时笑容满面,全无方才的帝王威仪。
“哦?莫非是文德家的四丫头吗,好一双巧手啊!”
“承蒙陛下厚爱,正是小女。”紧接着,谢颢转头,看向那层女眷云集的纱帘,轻声说道。
“杳杳,还不见过陛下。”
纱帘缓缓挑开。
当听到爹爹熟悉的声音,先前一直娴静地坐在帘后的谢婉心,终于理了理那袭水青色长裙的云袖,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沿着流云发髻,飘逸般地拂到身后,良久款款起身;裙袂轻曳间,她已迤逦步出锦屏纱帘之外,缓步走到御前的红毯之上,盈盈而立,仿若仙子绰约下凡。
此刻,席间众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到了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娉娉立于御前的谢四小姐,一身水青色罗裙,分外显眼,清新标致的流云髻上点缀的白玉发簪,在淡淡秋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似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娇俏明艳的模样,更显人面桃花,惹人怜爱。
当谢婉心缓步走上御前的一刹那,萧长陵的目光,便早早就与婉儿那双布满柔情的明瞳,四目交汇;万般的情愫,万般的温柔,皆在二人四目相对的电光火石之间,轻轻萦绕上来,凝聚成一面碧波荡漾的镜湖,风声一卷,就能泛起一圈涟漪,直至占据他们的心防。
不过,瞬息的凝视,一闪而逝,情意绵绵的两个人,立刻收回了目光;萧长陵唇弧的坚硬线条,遽然往里一收,展露出了一抹明曜的笑容,驱散了凤凰山间层层密布的雾霭。
与此同时,萧长耀湛然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落到了谢婉心身上;这一刻,皇太子瞳孔微缩,双眼渐渐放空,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迷离之中。
萧长耀认出来了,她就是自己刚刚在凤凰庙上见到的女子,原来,她竟然是谢司徒的爱女,才貌冠绝京师的谢四小姐,一抹光艳动天下的丽影,撞进了太子殿下宁寂的心田深处。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思慕许久的女子,正用一种少女清纯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萧长陵白皙的面庞,而萧长陵也在用他温煦如春的眼神,与她四目相视之时,萧长耀的眉间,倏忽腾起了一层寒峻之色,是那样冰冷刺骨。
谢婉心此刻尚浑然不觉,两个男人深情的目光,同时锁定到了他的身上;这两个男人,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亦是操纵天下大势的劲敌,是当今之世最为光彩夺目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纵横沙场,叱咤风云的靖北之王,一个是入主东宫,雄韬伟略的国之皇储;对于情窦初开的谢婉心而言,她并不知道,这对不世出的天家兄弟,将会成为自己生命长河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臣女谢婉心,参见陛下,陛下千秋无期,长乐无极——”谢婉心缓缓跪下,稽首微福一礼,柔声说道。
“四丫头。”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金杯,平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女,嘴角浮起了淡然的笑意。
面对天子沉沉直射过来的目光,谢婉心骄傲地扬起瘦削的下颌,如花美眷的美人玉颜上,仍是一脸澄澈。
“陛下认得臣女?”
宣帝拊掌,先是看了看身旁一身红衣的皇后,又扫了一眼底下白衣胜雪的萧长陵,旋即大笑起来。
“朕当然认识你了,二郎可是不止一次地在朕面前提到你,想必皇后已经见过了。哦……,对了,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你呢,想不到啊,转眼都成大姑娘了。”
谢婉心羞赧一笑,愈发衬出少女的冰清玉洁。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基本都献完寿礼了,皇帝的双目,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袭醒目白衣少年身上;在大周皇帝凌厉视线的终点,萧长陵孤独地坐在酒案前,双手平平地按着案几的花纹,两道英挺的剑眉,凝聚着寒意摄魂的剑气,仿佛一剑便可斩断乱世的枷锁,再配上那张长久覆盖杀气与寒霜的脸颊,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凛然之气,渐渐喷薄而出。
眼见萧长陵如此泰然自若,皇帝陛下的面容之上,显示出了一种教人炫目的威仪与力量。
“二郎,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父皇说吗?!”
霎时,萧长陵昂然仰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漫天倾泻而下的箭雨,笼罩向了那位雄踞至尊天位,称孤道寡数年之久,号令万千大周子民的皇帝陛下,唇边慢慢勾起了一丝安然的微笑,一扫先前温煦的春意,沉静无波。
……
承麟殿前,歌舞依旧,天家父子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