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惨淡年华

但愿人长久 筑音 5341 字 3个月前

秦可儿原本叫郑可儿,出生那天,郑大伟在产房外听说生出来的是一个女儿,马上阴沉下脸,不理会虚弱的妻子和刚来到人世的女儿,转身就走。秦雪莲抱起瘦小的婴儿,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蛋,泪水无声滚落,小人儿仿佛感觉到了妈妈的悲伤,“哇”一声,扯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看得一旁的医生护士们纷纷心酸。

因为是剖腹产,产妇需要住院七天,自从可儿出生后,丈夫和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幸好秦雪莲本身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平时人缘不错,加上同事们都很同情这对母女,于是工作之余,大家轮流照顾她们。

第三天,可儿的姥姥从乡下赶来,给产后体虚的女儿端了一碗鸡汤,然后摸着外孙女的小脑袋,叹气:“这孩子命苦。”

到了出院那天,没有人来接,可儿姥姥和女儿商量:“不如跟妈回乡下做月子吧?”

秦雪莲摇头:“可儿毕竟是大伟的亲生骨肉,他不会狠心不要的。”

回到家,大门紧闭,秦雪莲敲了半天门,房内没有一点动静,倒是把左邻右舍给惊动了。邻居打开门招呼:“哟,雪莲出院了,小郑不在家吗?先到我们家休息一下,你还没出月子,吹不得风。”

秦雪莲勉强笑:“没事,大伟可能去买菜了,我在门口等一会就行。”

另一个邻居说:“不对呀,刚刚还见过小郑呢,大概在里面忙乎,一时没听到,我帮你敲门。”热情的邻居大力拍了拍门,高声喊:“小郑,小郑,快开门呀!”

门终于打开,郑大伟站在门口,对着邻居满面笑容:“刚在厨房里煲汤,没听到叫门,谢谢你们了。”那个年代还没有商品房,居住的房子是单位配给职工的福利房,整栋楼住的都是一个事业单位的同事,郑伟怕事情闹大了丢脸,才不得不开门让妻子和女儿进屋。刚一合上门,他立即变了脸,对着秦雪莲怒吼:“你还回来干什么?”秦雪莲性情一向柔弱,抱着女儿含泪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可儿姥姥心痛女儿,“小郑,雪莲还在做月子,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满月了再说?”她扶着秦雪莲进卧室。

站了太久,秦雪莲觉得十分疲倦,刚把女儿放到床上,就听见客厅里婆婆把锅碗瓢勺摔得砰砰响,尖着嗓子嚷嚷:“我们郑家怎么就这么倒楣,被一个丧门星给害得断子绝孙,在我们老家,头胎生个丫头片子早该扔出去喂狼了。”郑伟和秦雪莲都属公职人员,按规定是不可能再生第二胎的了,所以儿媳和孙女理所当然成了郑老太的眼中钉。

秦雪莲无力靠在床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未满月的孩子不知世事,睡态酣然。可儿姥姥是个老实善良的农村老太太,能做的只有陪着女儿抹眼泪。

月子里,郑老太有意刁难,先逼着可儿姥姥回乡下,然后又处处刻薄儿媳,秦雪莲连饭都吃不饱,大人饿得没有奶水,小孩饿得哇哇哭。

饶是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秦雪莲没有做完月子,就开始下床做家务,战战兢兢侍候婆婆和丈夫,还要时时忍受他们的冷言冷语,一身病根就在这个时候落下,以至于后来每到阴阴雨天,全身骨骼就酸痛不已。产假满后,秦雪莲不得不上班了,她给孩子喂过奶、换过尿布后,小心翼翼对婆婆说:“妈,麻烦您照顾一下可儿,我一下班马上就回来。”

婆婆冷冷的“嗯”了一声。秦雪莲觉得不放心,还想再交待一下照顾孩子的事,婆婆不耐烦:“行了,不就照顾一个孩子嘛,大伟是我一手带大的,难不成我还没有你懂得多。”

秦雪莲不敢再说什么,忑忐不安的去上班。大概是母女连心,上班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到了中午,向护士长请一个假,匆匆跑回家。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临走时给可儿准备好的奶粉还放在桌子上,看样子一次也没有泡,也就是说,可儿整个上午没有喝过奶。秦雪莲冲进卧室,孩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嘴上贴着一声胶布,小小的脸蛋憋成了紫青色。她急忙把胶布撕下来,孩子已经哭不出声间。秦雪莲双手发颤,强迫自己镇定住,实施急救方式,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松一口气,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却更紧的抱住孩子,忍不住也哭起来。

“叫什么丧,吵死了。”婆婆怒气冲冲站在卧室门口。

“为什么要这么做?”秦雪莲举起那块胶布。

“哦,”婆婆不以为然,冷冷说:“这死丫头哭个不停,吵得我没法睡觉。”

秦雪莲怒极,大声吼:“对一个才满百日的婴儿做这种事,你还是不是人?”

郑老太愣了一下,这个儿媳一向逆来顺受,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愤怒的样子。郑大伟恰好开门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随口问一句:“怎么了?”

郑老太一见到儿子,立即有了底气,双腿一屈坐在了地上,一边拍打大腿,一边哭:“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哟,守了大半辈子的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还要侍候小的,侍候不好,就要挨骂受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伟他爸,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你。”她从起上爬起来,往门口冲去。

郑大伟急忙拉住老娘,回过头,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秦雪莲脸上,打得她踉跄侧向一边,半边脸浮起五个红肿的指印。

秦雪莲仍然紧紧抱着孩子,慢慢回转过脸,看见郑大伟身后,婆婆得意的神态,她举起一直捏在手中的胶布:“你知不知道你妈做了什么?她用胶布封住可儿的嘴,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可儿早就没有生命了。”

郑大伟不耐烦:“死了更好,我还可以生个儿子。”

秦雪莲面如死灰,冷冷盯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陌生。这就是追求她时,温情脉脉的那个男人?新婚时,对她体贴关怀的丈夫?

在八十年代初期,离婚始终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特别是这样一个小县城,身边到处都是熟人,对于离婚人士,大家总会用一种不赞同的眼光去看待。郑大伟没有提离婚,是怕影响他的前途;秦雪莲也没有提离婚,是多年的传统教育使得保守思想深入到了她的骨子里。可儿姥姥劝女儿:“千只草鞋,头只好,女人离了婚就很难再找,就算找到了,后爹能对可儿好?大伟以前对你很好,现在大概一时糊涂,你还是再忍忍吧,说不定过段时间他就清醒了,可儿先放我这里,等她要读书了,你再接回县城。”

于是,才满百日的可儿被送到了乡下姥姥家,秦雪莲一到休假日就骑自行车回乡下看望女儿。因为姥爷姥姥的痛爱,乡亲们的纯朴善良,可儿在农村渡过了她的快乐童年。六岁以前,她没有见过爸爸和奶奶,所以她的思想概念中从来就没有爸爸和奶奶这两个词,她只知道家人是姥爷姥姥,还有妈妈。

无论教育水平还是学习环境,县中心小学都远胜于乡村小学,可儿满六周岁后,秦雪莲把她接回身边,送入中心小学一年级读书。从小在姥爷姥姥慈爱的笑容里长大,习惯了和村里小伙伴满漫山遍野撒欢,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儿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屋里两个冷冰冰的人,一个总是用鄙视且带有敌意的目光看她,一个总是冷漠的对她视而不见,更加的让可儿无所适从,她本能排斥这个没有温情的房子,每天能不回去尽可能的不回去。

其他小同学都盼着周五,可儿却最怕周五,一个周五的傍晚,秦雪莲又一次把在学校操场上蹦达的可儿给揪了回去。屋子里一如既往冰冷阴森,郑大伟在看报纸,听到妻子女儿回来,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郑老太抱着收音机听评剧,见秦雪莲和可儿进门,斜一下眼角不阴不阳说:“哟,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想饿死我们呢。”

秦雪莲习惯性的忍声吞气,顾不上喝一口水,立即进厨房。可儿却不干了:“妈妈上班很辛苦,你们都闲着没事,为什么就不能煮一下饭。”

郑老太恶狠狠瞪着可儿:“没规矩的野丫头,长辈说话有你开口的份吗,乡下老杂种带出来的小杂种。”

可儿毫不示弱的瞪回去:“不许你骂我姥姥。”

“我就骂了,乡下老杂种,土包子,又怎么的?”

姥姥是可儿心中最亲最爱的人,容不得任何人侮辱,她气愤的回骂:“你这个坏蛋老妖婆。”

“你听听,你听听,”郑老太气得脸色发白,对着儿子尖声叫,“现在连小的也敢骂我了,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

郑大伟阴沉着脸,拿起藤条对可儿叫:“跪下。”

可儿倔强的拧着脑袋,身体站得更加笔直。

藤条劈头劈脑的向可儿抽过去,秦雪莲冲出厨房,把可儿紧紧搂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女儿挡去藤条的抽打,郑大伟的手并没缓下来,藤条雨点般落在了秦雪莲身上,她咬牙一声不吭,蹙眉默默忍痛。

郑老太在一旁挥舞双手,尖声叫:“打,狠狠的打,我看你这小贱人还反了不成。”

“妈妈,妈妈——”可儿哭喊,用力从秦雪莲怀里挣脱出来,抱住郑大伟的另一只手狠狠咬下去。

郑大伟吃痛,扔下藤条,一巴掌把可儿打落地上,紧接着一脚踢过去,可儿稚弱的身体被踢飞起来,重重撞在墙上,又摔落下来。

可儿听见妈妈凄厉的声音:“可儿——”然后就失去了一切知觉。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可儿全身缠着纱布躺床上不能动,主治医生对她全身伤势仔细检查了一遍,说:“孩子伤得不轻,没有留下后遗症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秦雪莲俯身心痛看着女儿,脸上满是泪痕,可儿吃力举起小手替她擦泪水:“妈妈,我们回家吧,我想姥爷姥姥。”

“可儿、可儿......”秦雪莲泣不成声。

“姥爷烤的地瓜又香又甜,姥姥养了好多兔宝宝,我每天给它们喂胡萝卜,很久没看到它们了,隔壁四婶家的大狗快要下崽了,黑小哥说要把最好看的小狗崽送给我......”可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刚动过手术的身体还很虚弱,倦意袭来,她渐渐合上眼,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沁出,缓缓滚落枕畔。

主治医生赵永年是可儿同班同学赵湘雨的父亲。以前在学校里,一个顽皮的男同学把毛毛虫放进赵湘雨的衣袋,吓得她哇哇直哭,却又不敢从口袋掏出毛毛虫。可儿在乡村时,跟小伙伴们上山下河,对毛毛虫这种东西并不害怕。她把手伸进赵湘雨的衣袋,掏出毛毛虫往那男同学的脸上扔回去。从此以后,赵湘雨成了可儿的忠实崇拜者兼好朋友。

可儿住院期间,湘雨每天放学后都会来陪她,把这一天新学的课程告诉她。有一次,赵湘雨问可儿:“那个打你的人是不是你后爸,所以才对你这么坏?”

“后爸?”可儿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