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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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金国灭亡,临安城中歌鼓雷动,庆祝靖康耻雪。在一片喜庆祥和中,她又为他添了女儿。

灵儿不满周岁,蒙军便在川蜀大开杀戒,与昔年金军并无二致。前线告急,临安却还是一派升平,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懋儿五岁了,上学堂,习翰墨,日日临习颜筋柳骨,偶有得意之笔就拉她来看。她爱怜地揉揉儿子的小手,夸奖他写得好看。懋儿煞有介事地道:“先生说,颜柳之外还有苏黄米蔡,还有二王,王体的行书最难。娘,您会写吗?”她一怔,心湖微微涟漪,旋即漾起平和的笑:“娘不会。不过我曾见过极漂亮的王体行书,法意兼备、骨澈神清,写字的人定是下过一番苦功,才能写得那么好。”懋儿垮了小脸:“娘又要讲铁杵磨成针的道理了。”她忍俊不禁,心底一片温柔。

那一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父母眉开眼笑,张罗了一桌子的精致点心款待两个小娇生。午后日长,懋儿跟着外公外婆午睡,她也有些困倦,和灵儿去昔日的闺房里歇息。半睡半醒间,听到灵儿咯咯地笑,睁眼一看,小女儿爬到妆台上打开她留在娘家旧奁盒,正伸手从盒底翻出一个褪了色的仙女面人。

“这是阿娘小时候玩的吗?”灵儿巧笑倩兮。她怔了怔,心底一页似被微风拂起,又很快服帖下去,微笑道:“不是,这是一个伯伯送的。把它放回去罢。”女儿乖巧地放下面人,又爬到她膝上撒娇:“灵儿也喜欢,让那个伯伯也送灵儿一个好不好?”她轻抚过女儿柔软的额发,遗憾叹道:“那位伯伯已经去世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儿女,如果他有女儿,想来也生得像他妻子那样好看。”灵儿听得懵懂,只晓得那伯伯不能送礼物给自己,眼珠一转,拍手笑道:“不怕,灵儿有爹爹呢,让爹爹给我买!”她也笑起来,清晰地感觉到心底翻开的一页又被合拢尘封,点头道:“是呀,咱们有你爹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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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在西子湖的温山软水里渡过了漫长的后半生,与他同赏四季更迭,交织出如诗如画的匆匆流年。转眼间,懋儿有了功名,灵儿有了人家,她与他又成了祖父母、外祖父母,最快乐的事便是在小院里含饴弄孙。

近年来,贾似道专权误国,襄阳城兵凶战危,他整日长吁短叹,身子渐渐不支。

弥留之际,他攥紧懋儿的手,一字一字吃力地道:“照顾……你娘……”懋儿泣不成声,小孙儿大哭着唤翁翁。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遣散儿孙,将自己皱巴巴的脸贴在他枯瘦的手掌里,低语呢喃:“子山,咱们还有来生,你再等我一回,好不好?”他已不能言,唯有目光依旧温柔如故,与她就此缘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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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走后,她愈发老迈,眼花耳背,记事也不大清楚了。有一天前线传来噩耗,襄阳城破,蒙军势如破竹南下汉水,直取建康,临安城危如累卵。

懋儿要带她逃往福州,被她义正辞严地回绝:“男儿岂能苟且偷生,你可知金人尚有宁死不屈的忠臣良将,何况我大宋圣贤之邦?”懋儿急了,背起她就走,她哭得满头白发都散了:“回去呀,回去呀,你爹还埋在杭州呢,我哪儿都不去!”懋儿眼圈都红了,放下她当孩子一样哄:“阿娘,那您再陪爹爹一天,咱们明天出发。”

夜里,她抱着箜篌,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小孙子悄悄溜进来,好奇地问:“祖母,您今天说金人也有好人,可爹爹说金人和蒙古一样,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不以为然:“咱们大宋有岳武穆这样的英雄,也有秦桧这样的奸臣,金人之中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岂能一概而论?”小孙儿更加好奇,定要她讲金人忠臣良将的故事,她笑了笑,清清嗓子,缓缓道:“贞祐年间,蒙古大军攻破丰州……”

故事讲完,小孙儿意犹未尽,缠着她再说一个,她想了想,搂着孩子笑道:“那就再说一个金国雪娃娃的故事吧。”

两个故事讲完,小孙儿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回过神来问:“祖母,您当真不去福州?”她点点头,神色斩钉截铁。小孙儿愣了愣:“您就这样舍不得祖父?”她微笑,自觉这一生从未如此笃定过。孙儿扭糖似地撒娇,定要她再说说祖父的故事,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恼羞成怒:“浑小子,那是我自家的事,谁也别想知道!”

赶跑孙儿后,她又抱起箜篌,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冰弦在夜风中叮咚作响,久转不绝,似有人柔声唤:“芸娘,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