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做伍长,要让手底下的四个人相互照应,再尽可能多杀两三个敌卒;”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如是说着,周亚夫面上,只不由带上了一抹本能的倨傲之色。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人家有这个本事。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着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