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从那场足够撼动夏松格局的无端大难里抽身,究其根本,在范家老者口中,与范家在夏松根深蒂固牵连甚小,甚至与范元央在朝堂里官位青云直上,几近走到最高处亦无甚干系,世家大族即使势力不容小觑,若没同山间宗门扯上莫大瓜葛,朝堂往往还是和世外修行人井水不犯河水。
纵使世家因受山间宗门照拂,然而自打从天下乱象初起,宗门同世家往来就越发稀少,到眼下范家已同山间世外的修行宗门,相交甚浅,唯独把控住文人官位,凭夏松朝中立身的老少文人臣子,才可撑住整个范家。
所以范家知晓其中深浅谋断的老者,从来都不觉得能从这等震动夏松的大事里保全自身,只需舍去范元央这步棋,是因范家势大,致使当今夏松圣人不得不大事化小,息事宁人,而是因夏松圣人惦念范元央连同范家对朝堂社稷有功,才不肯向范家动起刀斧。
一位恶疾缠身,常年体魄羸弱的天子,如是当真要动刀,势必疾如风雷,势比狂澜,岂能留有令人反悔的余地。
赵梓阳乃是外人,但范清迦执意相邀,亦有三两次听过范家辈分甚高的老者教诲后生,可谓是字字句句皆说在寻常人难以料想的七寸处。
范家府宅周遭的子嗣后人,即使是垂髫之年的孩童,也需规规矩矩盘膝坐定,听范府老者讲说教诲,不求凭这年纪就能想通学明,但耳濡目染,历来是名门宗族育人的良方,只需略微触及浅尝辄止,到过后年岁渐长学问渐深,精于世故官道,照旧能从年少所得中汲取好处。
此番赴皇城,范清迦并无例外,照旧是易容而后使面纱遮挡,本来清丽冷绝面皮,再度变为寻常无奇的女子模样,且瞧面向很是有两分刻薄。
李扶安倒是依然有心替赵梓阳挡灾,说灾倒是有些不恰当,毕竟在这范家里外,能瞧上赵梓阳这等江湖武夫的可并不在多数,故而即使是有老者隐约窥出此人不凡,名声照旧不见得能扭转,何况还有李扶安这等游手好闲的疲懒人,于是更是瞧这位既无家世也无学问的江湖人不顺眼。
可范清迦这回难得也是开口,令李扶安去往别处安生,自己则与赵梓阳同处车帐,饶是李扶安知晓后者心思,望见这位自打其父身死后眉宇间增添两分凌厉的女子,依然是不好开口。
“春深固然能瞥见夏时景致,言说人间好,但一路去往皇城,总是觉得心头不甚安稳。”登程一日,范清迦除去将车帐缎帘挑起,朝外张望景色,再无过多举动,直到日暮时节才缓缓开口,并不似是同对座已然打过六七次盹的赵梓阳攀谈,如是自言自语,眼睑低垂,青葱指抚缎帘,神情清冷。
“此去皇城可比不得上回,过街鼠人人都想要逞强踢两脚,那时是危急关头,范家都保不得你这位千金,这回着实无需担忧,尘埃落地皇城重归繁华昌盛,别人不晓得姑娘是范家长女,也应当知晓车帐乃是从富贵人家而来,放宽心些,赏赏外头迟春景象,怕是没几日就能去到皇城。”仅仅慵懒抬起两眼,话语说出口来,赵梓阳才觉察出不妥,欲要添上三言两语,犹豫再三,还是未能开口,往日常自诩言语相当有分寸,这回却难得说出两句顶不中听的话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再度启唇。
寻常人去往皇城,多半要觉得如何都是好事一桩,正好可趁春正好时,沿路观花溅水,接此稍沐心头尘灰,但对于范清迦而言,如非是有要紧事,大概此生每逢踏进皇城,为首念头,就是当初范元央身死皇城外,哪里会有半点赏景的心思,又何来的宽心二字。
劝人宽心,理应是人间最没道理的推心置腹举动,但偏偏赵梓阳将两句最不应当说的话尽数道出,全然未曾顾及范清迦所思所想。
但为何到头亦不曾再出言劝慰或是补上三言两语,赵梓阳自己都不晓得。
“其实说得也没错,不需有甚自责。”但范清迦只是余光瞥过一眼赵梓阳别扭至极的神色,就窥见后者为难处,浅浅笑道,
“夏松地势大多平坦,却也不乏嶙峋山麓高下错落长岭寒潭,单要说一路上只惦记着令自己觉得困心之事,反而不美。自幼时爹爹就曾教训过,凡人间事需向身前看,身后事不论轻重,行路时莫要太在意,女子家优柔寡断理所当然,但范家长女不可如此,在其位谋其事,兴许爹当年进皇城前也猜到该有此劫,本来就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最是惜命,全然不舍得不明不白身死,可还是未能躲过这一灾。”
“实不相瞒,我很是倾心于少侠,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阵子秦秀终日在耳边念叨,说这年轻人着实年少有为,不论身手算计还是修为,同辈人中皆是少见,还是入城过后被那座古怪虚境困住,抱着翠儿尸首,不论如何细想身边都无可依之人,再度瞧见公子,就觉得有些离不开,大抵终归是有那么点喜欢的,不多不少,少不到能令自身抛却世家千金的面皮,多到明知旁人从来不曾倾心,都往往要常惦念。”女子话语声很轻,马蹄缓行声就能压过大半,可赵梓阳还是一字不落听到耳中,于是越发沉默下来,唇角绷紧。
“不劳少侠担忧,我这世家里头的女子,心计当然是相当深,请少侠送我回府,一来是因当初失了分寸,迟迟受不起家父身陨皇城外,譬如溺水将死之人那般,恨不得抓起周遭水流,二来则也存留自身的算计,听旁人说五尺境里的那两位修行人是四境,能在这等年岁同四境交手,来日可期,范家有少侠这天资甚好的修行人坐镇,总能多一分力。”赵梓阳才有心疑问,可眼前女子却是起身来,使略显苍白的两指摁住赵梓阳唇心,冰凉温润,不知不觉就使其断去出言的心思,微微摇头。
就当是如此即可,图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利字,如此这般兴许还不会困住他人心思,总归世上人都是如此想的,世家高门何来情长,就当世人所言不假,两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即可,只要不曾表露出什么真心实意,那就皆为利来往。
范清迦从来都是表里如一。面皮冷清孤绝,心思同样是冷凉如冰,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将心思断得干干净净,可既然是范清迦说出口,赵梓阳就从不生疑,这姑娘的心性要强过太多人,可惜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车帐不徐不缓往京城而去,但说罢心事的范清迦似乎心境亦是不差,常常要停了车马,同赵梓阳一并外出踏春,不论繁花浅绛山中,或是过路浅溪静河,这位范家千金总是要拽起赵梓阳袖口,很是肆意撩起截裙边,赤脚踩水,踏起万朵飞花,一时忘却自己乃是范家长女,更是忘却所谓女子矜持贤淑,而是畅快将儿时心性一并展露,不曾有丁点收敛。
到这时,赵梓阳才依稀想起在府邸院中小憩时,与站枪桩时,好像时常能凭修为觉察出不远处有人影,一站便是近乎半日。
毕竟身在范家府宅,而来人并不是修行中人,赵梓阳索性不加理会,而是照往常一般,欲小憩时小憩,欲练枪时练枪,全然不去管这位在暗处朝这张望的闲人,如今再回想来,却是了然,多半自个儿木讷无心,令一位女子错付心肠。
府邸小楼几度见雨,里头是位睡相相当放肆的习武之人,外头是一袭斗笠蓑衣,并未叫人撑起伞来,生怕遮了望眼,风来细细,雨来添寒。
而晴朗时辰,井旁站枪桩,将一柄长枪挑崩抹刺尽皆展露开来的年轻人,往往赤膊,春深汗流浃背,然而外头的女子却是索性搁置下怕羞心思,静静站立到围墙外,相隔不足百步,可惜谁人也未曾点破。
天阴晴月圆缺,如此相陪过许多时辰。不远处车帐外,李扶安坐到处废弃长亭处,摇晃酒壶,两眼却看向在溪边踏水的赤足姑娘,才发觉这姑娘眉宇之间清冷气褪去,当真是好看得不像话,踏水溅起无数碎银似飞花,身旁赵梓阳同样是遭水花打湿衣裳,神情却比往日鲜活不少。
出南公山甚久,真还没怎么见到这等模样,范家长女肩头有重逾万斤的重担,负山而行,但赵梓阳肩头又何曾空空荡荡过,没准两人肩头无事,还真能说一句般配,范家长女,不论面皮家世,可都不比那位曾在南公山下的逃难女子逊色分毫,可惜时辰未到,机缘未满。
但不论如何都难以将一场情事私自填得圆满无缺。再想得矫情些,赵梓阳亦不过是位相当年轻的年轻人,想当年山下白虎帮里头,抄起枚青砖行侠仗义,如今立在薄冰上,心气锐气,只减不增。
反而让人觉得自个儿有莫大罪过。
范家从那场足够撼动夏松格局的无端大难里抽身,究其根本,在范家老者口中,与范家在夏松根深蒂固牵连甚小,甚至与范元央在朝堂里官位青云直上,几近走到最高处亦无甚干系,世家大族即使势力不容小觑,若没同山间宗门扯上莫大瓜葛,朝堂往往还是和世外修行人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