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文卡特打开话题,“我的宇航员们是什么情况?”
“你提问得具体点,”艾琳·希尔兹博士在文卡特办公室内找了张椅子坐下,“是Hermes上的那些还是火星?”
“问的当然是火星。Hermes机组目前看起来状况还不错。”
“这么跟你说吧,”希尔兹博士掰起手指来,“首先他们被困在一个对一切生命体都不友好的星球上。他们日常的饮食单调到大多数人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下会直接绝食宁愿让自己活活饿死。他们的维生基础设施已经多次因种种原因发生过事故。他们中的一员基本上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存在死亡的可能。他们神经衰弱,他们绝望消沉,他们的思乡望眼欲穿,他们的生活悲惨不堪,他们开始互相发泄情绪……噢,对了,”她瞥了眼左手举着的剩下唯一一根手指,“在他们人际关系土崩瓦解的这种节骨眼上,还突然冒出来个自作聪明的小伙子决定派给他们一桩无聊程度仅次于检查居住舱帆布缺陷的乏味透顶的杂务。”
“呃,”文卡特只得耸耸肩,“至少这件事还让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喷了我一脸之后集体罢工了。”
“文卡特,最近两天我一直在探路者链路上跟他们来回打电邮乒乓,”希尔兹博士说道,“根据我能了解到的情况,他们的集体远远谈不上有什么团结。并且他们无法理解问题到底出自何处。”
“能不能起码先给我点提示?”文卡特求饶道。
“行。部分原因是外星团队基本是没多少考虑就凑合搭起来的草台班子,”希尔兹博士答道,“你也读过报告,应该清楚的。原本他们只是要执行一个非常简短的任务。组员里有一半是参与过早期太空航行的第一批老兵,因此他们的上司抛开团队生态之类的因素,更多是基于政治考量把他们安排到了一块。他们的决策过程中忽略了组员们的长期性格相容性。”
“对,你之前的报告里提到过这些,我还都记得,”文卡特说道,“不过那是好几个月之前了。中间这段时间里他们都还一直能齐心协力作为团队工作。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这么崩溃了?”
“有两个原因,”希尔兹博士解释道,“首先是他们少了那只虫。我可以把电邮原件发你,不过总而言之,是蜓蜓一直在主动努力维持组员之间的团结。马克也是,但他没有受过相关的专门训练。只要有足够精力,他这么做是天性使然;而相比之下,蜓蜓生来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绪操纵者。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对自己任蜓蜓摆布的事实也都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照样能达成目的。”
“可是一旦蜓蜓倒下,就只有马克一人能负责调和矛盾了。他没受过训练,却也很会与人相处。他对人的友好有时候甚至过了头。但他不会操纵。他不会劝解。而只要他遭遇对抗、愤怒或敌意,很快就弃疗了。”
“接着就是第二点原因——文卡特,他们都太累了。他们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情绪上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之所以会如此无缘无故地互相攻击,我的猜想是因为他们都已经没有精力再维持正常的社交生活了。他们在工作日不间断地干着农活,照料蜓蜓的虫茧,推进移动房车项目施工,一切都为了活着。他们在短短数月内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却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时间。”
“他们的EVA时长平均下来在六小时左右。”文卡特还想着辩解。
“妈的,不要再说多少小时了,”希尔兹博士火冒三丈,“他们需要的是几天,而不是短短几分钟。他们需要花时间才能重新找回一点安全感。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暂时把有关MAV或者斯基亚帕雷利或者下一场火星灾难何时到来的问题统统推到一边去。”
文卡特又开口想再次为当前日程的紧迫性辩白,不过顿了顿还是改口问道,“实际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他们每个都表现出了精神与情绪倦怠的迹象,”希尔兹博士说道,“马克既沮丧又疲惫,甚至到了让他没心思吐槽的地步。这应该已经足够证明情况非常严重了。他的说法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意愿与外星人沟通了,说明也许他的确是在主动逃避外星人。事实上,在过去两天里,他说自己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就像有人给他的全身绑上了重物。这已经满足临床抑郁症的标准了。如果要说Ares Ⅲ班组里有谁可以认证为抑郁症免疫的话,我一定会选沃特尼;因此我现在对他的情况最为担忧。”
“火球的文笔是标准的青少年风格,连稀烂的英语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大家都讨厌他,他也讨厌大家,不过反正他本来就没什么用,所以这种情况问题不大。他对自己朝其他人发脾气是他们之中最内疚的。”
“飞火的描述是她现在有两种状态——出离愤怒与完全冷漠。她的英语水平虽然也不怎么样,却能把自己的问题分析得足够清楚。她把自己的处境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士兵相比,十分贴切地描述了在火星上的长期生活。不过她完全想不出任何有用的应对办法,因为在小马他们那里,对这种情况的唯一治疗方法是在尽可能远离压力来源的地方疗养。”
“星光却认为其他人都是在故意找茬互相发脾气,这也让她大为光火。她保持着一种固执的想法:只要大家都能挖空心思埋头苦干,就不会老是互相怄气了。她现在已经不把他们当人看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行事,会毒害整个集体。”
“同时樱桃莓莓目睹着这一切发生,感觉自己成了尝试维系团体的唯一希望。三天之前的全面崩溃又让她重新感到自己无力胜任指挥官一职。她将此事视为自己的失职,一直在催促我告诉她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而他们所拥有的一个共同点是疲倦的症状——无法集中注意力,缺乏活力,意志薄弱。在他们的这种情况下,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JPL甩来的一纸公文,命令他们重新清点库存的所有备件与废旧金属,连外星飞船切割下来尾段里的每一个螺栓螺帽都不能放过。”
“这件事他们总归是要做的,”文卡特说道,“有了库存数据,JPL才能实施MAV改造的情景模拟。”
“现在不是时候。他们需要几个太阳日的休息时间——除他们每天计划的洞穴探访之外不安排任何任务。理想情况下还应该给他们一点独处的个人空间,不过现在没这种条件。电邮渠道保持畅通——这样我能继续为他们提供心理疏导,直到他们做好恢复日常生活社交的准备为止。不过除此之外,文卡特,请你不要再打扰他们了。如果你执迷不悟继续强迫他们的话,离恶果就不远了。”
文卡特考虑着当下情况。“再过两个月左右我们就会进入太阳黑障期,”他说道,“整整三周无法与火星进行任何通讯,影响周期视太阳活动情况可能还会更长。而且现在探路者的数据收发也已经非常困难了。我们不确定他们在改造程序上需要多少指导,更不知道接下来火星还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惊喜。”
“文卡特,你要是再继续逼他们干活的话,他们可能就会直接肚皮朝天死翘翘了,”希尔兹博士坚持道,“是时候让他们自己做安排了。接下来的几天之内不要提任何要求,我会努力尝试把这个团队带回正轨。”
“我尽力吧,”文卡特无奈道,“不过我可没法做任何保证。”
“你是一切火星事务的总管,”希尔兹博士站起身来毫不退让,“你是直接向泰迪·桑德斯汇报工作的。我相信你至少总该拥有做出一两个小小保证的权力。”
文卡特目送Ares项目首席心理学家离开。思索片刻之后,他拿起了电话,“安妮?”电话接通之后他立刻说道,“把今天探路者的消息记录从新闻稿里删掉。统统删掉。都归档到‘个人隐私’分类下。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