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心道寻常百姓不知情有可原,她自幼长于金玉锦绣堆中,每年盛夏消耗冰块无数,怎会不清楚冰的来源?于是自信地道:“自然是冬季取冰,藏于凌阴地窖之中,为夏日消暑之用。”
“那冬季放进地窖里的大冰,到底从哪里凿取而来的呢?”
这一句可把宝珠问住了。米摩延一边清洗水果,一边说:“洛阳的大冰,是冬天趁着凝碧池、九洲池以及洛河结冻时凿取的,都是天然冰块。乍一看是晶莹剔透,其实那水脏得很,人畜便溺、水藻鱼虫,什么都有。因此酒水要放在冰鉴中隔空取凉,果子也不能直接放在冰块上。”
宝珠听闻此言,微微一怔,她在宫中被人事无巨细地伺候着,习以为常,从未留意到这些细节。以前宫中尚食局供给的酒水食物,确实没有直接接触冰块。她抱怨道:“我不知道,教给我就是了,那厨娘骂得好脏。”
米摩延苦笑道:“她没上手打人已算是客气了。客人若是吃了那盘冰,十有七八要腹中绞痛、上吐下泻折腾几日。倘若是主人、夫人吃下去,赶巧得了霍乱之类的疾病,你知道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
腹中绞痛,呕吐不止。宝珠忽然浑身猛地一震,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死前”那一日。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她最后吃下的食物,是婢女端来的冰镇石榴果子露和冰镇甜瓜。那些东西往常会提前放在冰鉴中降温,待食用时才取出来。可那一日,却有些微小的异样。
果子露透着丝丝冷意,味道却较往日淡薄了许多,仿佛被水稀释过。甜瓜则湿漉漉的,好像刚从融化的冰块里拿出来。她狩猎归来,又热又渴,根本没有在意,一扫而光。
米摩延这句“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恰似一盏冰水泼来,让宝珠心下惶惶。这世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近身服侍的奴婢在主人无故暴卒之后,会面临何等凄惨的命运。
难道那一日她并非被歹人投毒,仅仅是无意中吃下普通冰块?她的饮食虽有内侍提前尝毒,但通常只是拨出一点试吃,就算有脏冰融化其中,想来也不会有大碍。这一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随后再次陷入迷雾之中。
对困于深宫的宫女内侍而言,获得置人于死地的鸩毒砒霜难于登天,但冰块却是夏日最寻常不过的消耗品。正如她初来乍到时暴起重伤赵嬷嬷,计划往招待宾客的杯盘中吐口水,难道有谁甘冒让所有人受重罚的风险,也要让她吃下脏冰,以泄心头之恨?
米摩延清洗过柰李,重新装盘。众人端着酒食离开庖屋,朝着招待宾客的祥云堂快步走去,丝竹之声愈发清晰响亮。
眼见离绑架她的真凶越来越近,宝珠知道自己必须忍辱偷生,强自压抑着愤怒与耻辱,小声勉励自己:“我可以,我做得到……”
“表情!”领队的嬷嬷低声吼了一句,舞姬们闻令,立刻努力挤出微笑,这场面更让宝珠感到别样的抵触厌恶。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盛装舞姬们托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祥云堂是一处碧瓦朱甍的敞开院落,四处栽种奇花异木,中央矗立着一座用于表演舞蹈的高台。此刻,正有一位身姿婀娜的舞姬在台上翩翩起舞,是玉壶。
围绕高台两侧,十几名宾客各自坐在自己的帷桌后谈笑风生、饮酒作乐,而十倍于宾客的下人如不起眼的蚁群穿梭其中,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按照常理而言,家主理应端坐在祥云堂正北方,那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正房中央凸出一间三面敞开的抱厦,抱厦内放置着一座华丽坐榻。
然而今夜,那抱厦内的尊位却是空置的,不见人影。瞧宾客们自娱自乐的松弛态度,其中似乎并没有身份超乎众人之上的贵人列坐其中。否则他们的神态不会如此放松,定会是满面逢迎,恭谨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