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失魂落魄地回到霓裳院,其他舞姬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待会儿即将登台献艺的人开始准备妆容服饰,一派忙碌景象。柘枝舞才练习了寥寥几日,没有米摩延引领,宝珠根本跳不完整,也没人召唤她去参与群舞表演。
宝珠因为今夜种种见闻六神无主,内心深处其实已察觉到关键所在,却因恐惧始终不敢深想。她坐立不安,直冒冷汗,拖着脚上镣铐在屋中来回转了几圈,觉得该做些什么才能缓解焦虑。于是,她将自己和米摩延浸透汗渍的舞衣拿到院中。
自长安启程以来,她失去了每天换新衣的条件,一路都是雇佣旅店的浣妇清洗衣裳,这辈子从没亲手洗过东西。如今将舞衣放进盆里胡乱揉搓,也不知需要拧干水分,便淋淋漓漓搭在晾衣竿上,自己也被溅得半身皆湿。
到了亥时,登台表演的舞姬们陆续归来,却依然不见米摩延的身影。
她拉住一名正要进屋歇息的舞姬问:“陪酒的人何时能回来?”
对方面露难色,委婉地道:“这说不准,要看是不是被留下过夜。”
宝珠满脸茫然,喃喃自语道:“他说过时间很短的……”
直至丑时,宝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忽闻门外传来若断若续的金铃声响。她一个激灵,翻身从榻上坐起,只见一豆烛光从走廊上缓缓移动过来,是米摩延。
他一手扶着门槛,一手举着烛台,悄声走进室内。宝珠揉了揉惺忪睡眼,说:“水打好了,我确认是饮用的净水。”这几日同住一屋,她已熟知室友的习惯,只有彻底结束一天的差事后,他才敢放心喝水。
然而米摩延却并不像往日那般迫不及待扑向水罐,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宝珠察觉到他一直弓着背,步态迟缓,举止异常。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他妆容花了,嘴角亦有撕裂的痕迹,满脸皆是痛苦之色。
宝珠见状,不禁怒道:“你又挨打了吗?”
米摩延缓缓摇了摇头,以那种怪异的弓腰姿势艰难地走到卧榻前,将烛台放到小几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想坐却坐不下,想躺又无法躺平的状态。
望着他美丽而憔悴的脸,宝珠实不知该关心些什么,瞥见他耳垂上的琉璃饰品只剩下一边,讷讷地说:“你的耳珰丢了一个。”
“没有丢,还在我身上。”米摩延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垂下眼睛,掩饰悲伤又耻辱的眼神,轻声恳求道:“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得把它取出来。”
宝珠愣了,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此刻不能说“我来帮你”之类的话。他需要独处。宝珠迟疑了片刻,转身走出屋子,轻轻将门带上。
她站在廊下等了许久,久到甚至怀疑米摩延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才打开房门走出来。月光之下,她清楚看见少年面容上满是屈辱的泪水,在清冷月色下,闪烁着点点寒光。
“我记得那个败类的模样。”宝珠冷冷地说道。
“忘掉他,去睡吧。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练舞。”米摩延说道。他走到取水的大缸旁边,舀出水来洗漱。一边漱口一边呕吐,仿佛今夜吃下去一盘脏冰。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能在榻上安歇了,米摩延只能侧身卧着,宝珠则默默地瞪着顶棚上的横梁。
她胸腔中如沸腾着滚水,难以平静,忍不住问:“你怎能如此逆来顺受,没有任何脾气的?起码想象一下怎么才能逃出去,或者计划报复。”
“第一年时,我跟你一样顽强。就算是被割势,疼得死去活来,我也没有放弃回家的念想。”
“然后呢?”宝珠追问道。
“然后,我如愿见到了家人。”
宝珠惊诧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米摩延,却见他脸上神情古井无波。
“姚家班成为‘升仙家’后,成为城里最知名的乐舞班子。大姐作为台柱,曾经被雇来待客表演。她擅长柘枝舞,但凡洛阳会跳柘枝舞的美人,主人都会找机会弄来瞧一瞧。那场晚宴,我就在旁边伺候,并没有被藏到后宅,他们根本不在乎秘密被一个无权无势的教坊女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