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驾提及此事后,学生略想了想,觉得这等技巧,似乎除了做些精美器物,以为赏玩之物外,似乎确实无甚大用啊!”张岱一副严肃脸,正儿八经地反问了回去。
“哈!哈!哈!”刘三大笑而起,在厅堂中缓缓踱步――不是他拿乔,尽管理论准备是有了,但陶瓷这个方向确实没怎么准备实例,他得自己好好寻思一个例子出来。刚走两步,他眼中出现一物,想起了一些相关技术的只言片语。“管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先忽悠着再说!”刘三决定冒充内行一回。
“张先生,若说‘与民生有益’,我但任说一好处,若是那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之人,只需要说一句‘小惠未徧’,便可无限质疑下去。不如张先生先说一个标准,什么叫‘与民生有益’?”刘三先按着剧本把坑挖好。
张岱一听,先是一愣:“这髡贼也知《左传》?”――遂又回想起那《十三经注疏》,心中对刘三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些,却不知道《曹刿论战》这一篇是旧时空的小学课文……
而后张岱细细一想,旧日文会上,也多是有那种文痞无赖,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不论你如何剖析分辨,他都一概不理,只挑细小针脚不断质疑,不论大道,只谈微末,一来二去看似激烈,实则于学问毫无意义。若是被他拿住了一点话头,必是翻来覆去啰唣不休。这刘三倒颇有此等文痞之风。
但凡文会上有了这种苗头,主会之人必以身份压制这等无赖,若是累教不改或者情节恶劣,便就驱逐了出去,再冠上个“文痞”的名头,以绝往来。现如今这刘元老话未开说便要先划下道道,反倒是拿他当这号人看待。以张岱的闲散性子不禁也有些火大,心中又一细想,莫非在这澳洲人眼中,圣教中人都是这般不堪?不禁又生了一丝悲意。
“先生但说无妨,是否与生民有益,公道自在人心,区区又岂会胡搅蛮缠!”张岱回应的话语不禁有些带着火气。
“市井百姓生养多艰……”刘三对答时不自觉地也吊起了书袋子,嘴上接得顺溜,心里却有些别扭了起来。“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小孩子养大着实不易,不说各种意外,只是一阵风、一口凉水,便能夺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因而不得不往多了生,说是多子多福,实际上不过是盼着多生几个,夭折来夭折去,总能活下来几个。”刘三先评论了一下当前社会的现状。
张岱虽然是富贵公子,但也并非对中下层社会毫无认识的纨绔,对着刘三说的情况一回想,自家东西两房里的家仆、家生子、长短工家里,生了新儿女自然是喜事,若是与自己亲善的下人,说不得心情好的时候还赏点什么;若是折了小儿,亲善的也不过是在自己这里叹一声晦气,看看能不能从自己这里讨点烧埋银子,无论成与不成,顶多哀怨个一两天,便不再提了。平日里听闻了这些,想到的不过是“下人家又有红白事,又来讨银子,忒的麻烦”。而今刘元老从医生的角度把这事情的根本血淋淋地呈现在面前,张岱再是豁达乐观之人,也有些忧郁。只是这又与那陶瓷工艺有何关系?
“活下来了,养得半大不大了,也是心烦――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食量涨了,身量、力气却是没涨,若是在乡间,农活重的干不了,若是在城市,这半大小子又没人愿意雇工。”刘三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偶然来了兴致才翻看的元老间通传的一些社会调查实录,心中触动了一下,说出来的话更带了几分真情。“家里活下来的孩子多了,便就养不起了。熬大了的,能做事的,就要同父母一般担起养家的责任。小的若是多了,又不能自食其力,就不得不想办法、走门路,送去学徒,不管如何总有一口饭吃;若是遇到变故灾荒,无以生计,便职能出卖自家骨肉了……”
听到这里,张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作评论:这等“忧民之思”,不管真情假意,往日文会、诗会上也听了不少,然而大多也就是叹一叹罢了,至多再说几句“我若中举”、“我若得授差遣”、“我若为一地方父母”便就要如何如何的豪言壮语,然而焦点很快就会转到他为何还未中举、得差遣上,至于那些用来引起话头的“民”,便没人不知好歹地再提了。只是不知这髡贼又会如何说?
“若有一物,能让一千个这样的半大小子能自食其力,不仅解决自己的温饱,若是勤快,还能稍许补贴家用,张先生以为,此物有益民生否?”刘三先开了价。
前面铺垫这么多,现在刘三划出了道道,张岱也确实不能昧着良心说“广州与琼府生民两百万,一千少年,‘小惠未徧’也”。何止不是小惠,往少了说也是一千个家庭解脱了一份负担,实际受惠的人何止三五千人?而为一地方官,做一县宰,除非是分到了畿望紧上的好地方,否则辖下人口只怕还没有五千。一物便可惠及一县生民,怎么不是“有益民生”?
“诚若此,是为大善!”张岱叹道:“还请不吝赐教,究竟何物,能惠万千生民?”
“哈哈,张先生来广州时日也不短,入夏以来,这广州城里遍地都有冰棍不知先生可曾饮过?”刘三反问了一句。
冰棍,作为大吃货的张岱当然吃过。他对新奇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澳洲人的各种新奇食物他早有耳闻。到了这个澳洲云集的广州城自然要大快朵颐。何况也方便:紫诚记名下的冰铺每日都要给梁府送一次冰块,除了冰块之外,随车而来的是各色冰棒、格瓦斯之类的冷饮。他昨天下午还吃了一根荔枝味的――这玩意跟陶瓷有关?和民生又有什么关系?张岱一时理解不能。
“原来张先生吃过,但未见过这冰棍如何贩售。”刘三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又顺手一指,指着药店墙角阴凉处免费赠饮凉茶的两个布裹的大缸,一个写着“热”一个写着“凉”。
“张先生不妨来看一看,其实那些半大孩子贩售冰棍,用的就是这个。”
张岱心中好奇,便走上前去。两个大缸都用素色棉布的棉套裹了个严实,揭开了同样缠了布的盖子,凉茶的药香扑面而来。张岱定睛一看,原来这大缸不是自己预想的陶瓮,而是壁面素白、口沿幽蓝的一件瓷面器皿。
“这是――”张岱疑惑地问了一声:若是瓷器,以这么大的体量,外壁这么薄实在让人担心。若说不是瓷器,那壁面又明显是瓷器釉面的光彩。
“搪瓷。搪瓷大缸。”刘三解释道,“便是珐琅……”
搪瓷?嵌珐琅?那是铜器啊!景泰年的掐丝嵌珐琅器倒是颇为有名,当年但有一件便是宫中禁藏,直到如今,也只是少量面世,张岱自己家里也只收藏了不多几样小件。而且面前这件大缸,通体素白,只是口沿有一圈蓝色,与“嵌珐琅”根本完全不搭边么!
“先生说笑了,珐琅器乃是铜胎。”张岱摇头道。
嗯?铜器?景泰蓝?刘三自己愣了。咦,好像有谁提过,搪瓷用铸铁做芯好像要到19世纪。
机智地回忆起关键信息的刘三立刻点头道:“即能用铜,就不会想着可以用铁么?”至于底釉与铁芯的吸附黏着问题就被刘三忽略了。
“铁质坚硬,又能延展,可以做得极薄,铜贵而铁贱,用来做内芯才能便宜又好用。先生请看,这口大缸也是遍体施釉,大体素白,留下个卷边的口子,第二道烧蓝釉。釉面把铁芯完全封住,这样既得了铁芯的坚固耐用,又有釉面隔开铁芯不与液体接触,因此不会锈蚀。只要在里面垫一层碎冰,再在外面裹一层保温层,啊,也就是这层棉罩,便可保持里面装的冰棍数个小时不化……”至于这搪瓷大缸是不是真的用了这种工艺来生产,刘三才懒得管,只要现在把张岱忽悠住就行――反正从道理上也说的通。
“若是用陶缸或者木桶,这么大的体量,光是容器本身的重量都够一个半大小子受的了。若不是采用这种工艺,便只能在街边摆摊而售。”刘三继续侃侃而谈。
张岱心中,服气,也不服气。这搪瓷大缸轻便、干净、坚固等等好处,卖冰棍的半大小子背着这个搪瓷大缸的确可以省力许多,亦能带更多的冰棒。但是,他在街头见过的许多贩冰的小贩并不是用这搪瓷大缸,而是里面装着棉被的小木箱。
他沉吟道:“刘大夫说得是。不过这搪瓷大缸似乎亦非必要,学生在街面上见到的贩冰人,用得不过是个木箱,内用棉被包裹而已。”(未完待续。)
“尊驾提及此事后,学生略想了想,觉得这等技巧,似乎除了做些精美器物,以为赏玩之物外,似乎确实无甚大用啊!”张岱一副严肃脸,正儿八经地反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