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解笼

判官 木苏里 6001 字 6个月前

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单看身形, 跟世上很多十五六岁的男生一样,有着窜个头时特有的单薄感,却并不瘦弱。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褂, 棕色的背带裤,长短正合适, 脚上鞋袜俱全, 非常齐整。本该是一副清清爽爽、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他塌着肩膀、脊背微弓,站在那里时整个人都往内扣,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暮气。

而他面无表情看着人时,双眼微耷, 眉心却有一道皱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油盐不进又沉闷无趣的气质。

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你, 却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他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人。

“居然在镜子里!”亲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变成这样, 夏樵吓得连退两步, “我以后还怎么照镜子?”

他记得谢问说过,笼主可能会在任何有人的地方。于是他翻遍了各种可以藏人的空间,却偏偏忘了镜子。

是啊,镜子里也是有人的。判官可以借着镜子入笼,笼主自然也能借着镜子反窥他们。

他跟周煦缩成一团,惶恐地说:“吓死我了,太意外了。”

闻时却皱着眉,冷淡地说:“意外在哪?做事全靠躲的懦夫,也就只能当当影子。”

这话似乎戳到了镜中人的痛脚。

就听“呼”地一阵风声, 扫过众人的眼睛。闻时在风里阖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个少年已经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说谁?”少年问道。

他的脸很诡异,说话的时候声音和嘴唇对不上,像是披了一层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层沙,又粗又哑。

同是变声期, 在他的对比下,周煦说话都变得悦耳动听了。

闻时不看他,像是对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说无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他此时心情不怎么样,说话更是霜风剑雨,带着冰渣。

少年死死盯着他,黑眼珠缩成极小的一点,却说不出一句话。说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说是,又成了牲畜。

这个问题让他难堪又生气,于是他拉下了脸……

是真的拉,整个脸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惊得孙思奇他们尖叫起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很享受这种吓唬人、或者说掌控人的感觉,终于开口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又穿好了脸上的皮,用一种沉闷又固执的语气强调道:“我叫你们呆着你们才能继续呆着。我让你们走,你们就得立刻走。这是我的地方。”

“你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躲在镜子里?”夏樵很认真地在惊讶,但这话说出来极其像嘲讽。

少年猛地扭头看向他,吓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声道:“你特么别说话!”

结果夏樵闭嘴了,他哥却没有。

“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闻时的语气讥讽极了,“你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里有种诡异的麻木感,仿佛对这些刺激无动于衷。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如果真的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地方。”他粗哑的嗓音又强调了一遍,但语气急了点。

“这是沈家。”闻时又说,“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没了。”少年终于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沈家已经没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烧完了!要我说多少遍?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暴躁起来,跟之前的沉闷模样截然相反。像是往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盆水,骤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的。”

这两个字不再从少年口中吐出来,而是响彻在整栋楼。

刹那间,这个虚浮的身影终于落地,脚底生根,跟整个笼牵连在了一起。也许是为了证明”我的”这两个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栋房子里。

闻时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点了点头,却一个字都没说。

于是整栋楼里只能听见少年粗粝嗓音的余响,在每个房间、每条长廊间回荡,阴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点余音散去的时候,长廊里满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丝得意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地响了起来:“是阿峻吗?我听到了阿峻的声音。”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些空洞,在这种环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众人都听得出来,那是沈曼怡的声音。

这个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骤然一凛。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声。

“阿峻?”

“阿峻你在吗?”

她的嗓音顺着走廊过来,回神重重叠叠,仿佛正奔跑过来,越来越近。

“你为什么不笑?我们来玩游戏吧!我想跟你玩游戏。”

“我找了你好久啊。”

“你终于肯跟我玩啦?”

这些句子交错在一起,还伴着咯咯的笑声,忽近忽远,环绕着所有人。他们下意识朝走廊另一端看过去。

只看到谢问左边站着小小的沈曼怡,右边站着李先生,在黑雾笼罩下,像三尊面容不清的剪影,直直地看着这边。

他们忽然有点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那个沈曼怡说的,还是阿峻潜意识里残留的东西。

没多久,声音又多了一个——

那是一道男声,斯斯文文的,语速并不快,夹杂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显得有些虚渺:“阿峻,你心气有些窄了。”

“阿峻,什么样的人揣度别人总是只见污秽?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说重话。”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

“阿峻。”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认得你的字。”

……

那些声音交织着,充斥着整栋房子。每说一句,走廊深处那三道剪影就会近上一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

很快,众人又听到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像是什么多手多脚的东西在地上爬行。

他们转头一看,发现往这边爬的不是别人,正是倒在卫生间的那团焦黑躯体。

“是阿峻吗?”

“阿峻啊。”

“阿俊。“

”峻哥。“

……

煮饭婆婆哎呦呦的叹气声、管家高调门的呼唤,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叫声此起彼伏。

阿峻拉着脸,越来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声说:“你们好烦!”

这话落下的瞬间,那些层层叠叠的声音忽地沉下来,像变了调的曲子,从喜乐扭曲成了哀乐。那一声声的呼唤变成了哀嚎和恸哭。

沈曼怡在恸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头盯着面前这个比她高很多、却被她当做弟弟的人,幽幽地问:“阿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进沙发里?”

阿峻低头看着她,说:“因为你太吵了。”

“你真的太吵了。”

“你一直笑、一直笑,楼上楼下地跑,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那是我妈的忌日。”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吗?”

阿峻看着沈曼怡的脸,哑声说:“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结好看,秋千好玩,裹着破帷帐就能当新娘。你16岁了,就只知道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话,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惯着你,顺着你。你满嘴说胡话,却没有人纠正你,就连李先生都跟你说对,就是这样。”

“他还说你戴着眼镜一看就很聪明,你连照着抄书都会漏字。聪明——”阿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真的过得很开心,就因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换一个人,别说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

他是真的讨厌沈曼怡,也讨厌沈家。

很多人告诉他,他妈妈祖上富过,原本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日子过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结果呢?造化弄人,亲爹死了,大小姐转头就成了奶妈,带着他一起寄人篱下。

所谓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感受到,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越听越觉得老天不公。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锦衣玉食的人稍稍发点善心,他就必须得感恩戴德。

总有人说:沈家少爷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当亲哥哥了,一点儿没有少爷架子。

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可笑。施舍罢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爷弯腰给两颗糖,就是什么惊天动地值得夸赞的善举么?

只是因为弯腰的人是少爷而已。就好像痴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连痴傻都成了“天真可爱值得怜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她的11岁生日,指着今年说是1913,明年还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荡秋千、做游戏的年纪里。

但对他而言,却是停留在了亲娘上吊的那一年,永远迈不过去。

所以他真的很烦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妈妈在1913年5月19号那天,因为犯了个小错,把自己吊在了房间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个人死去,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痴傻无用,离了庇护,根本活不长。如果那天的火没有及时救下,沈曼怡已经被烧死了。

但他后来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那场不小心引发的火灾里,他妈妈还是活不了。只会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无论如何,他妈妈都是必死的,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这些事而感到愤怒,不过他很克制,并不摆在脸上。但李先生总会从他的细枝末节里挑他的刺。

说他气量窄,不能容人。说他总把事情往坏了想,把人往恶了猜,识人不清。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一个小人乱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本就是因人而异。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们谨慎周全、不会受人蒙骗了。

所以还是不公平。

管家市侩圆滑,整日只知道钱和帐。嘴上常说“阿峻不容易”,“这就是你家,咱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把某个地方当做你家,这本就只是一句好听话。会这么说,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