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笼本来应该绕着松云山而成,圈在笼里的,也该是松云山下的人。但实际不是,这里的人大多是柳庄来的。当然,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其实只是时过境迁,不同时期称呼不同而已。他们原本都应该是柳庄那一带的人,所以他们怕雨天、怕电闪雷鸣、怕山神发怒。他们尊崇的所有传说,都是与山、与暴雨有关的。”
“我们那一世改换了松云山脚和柳庄的命数,这个效应居然一直隐隐地延续着。我会被卦象引来这里,大概是老天希望我有始有终,把这条本不该有的牵连斩断,还柳庄一个解脱。”
“但这个笼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吃力了。怨煞太浓重、死地太多,惠姑数都数不清,总能从各处不断地生出来。最主要的是,松云山缠绕的黑雾我不可能消,这里又容易有心魔。我那时候被心魔弄得灵神不定,原本布下这道阵门,是想把另一端开在柳庄,先让笼里的人落叶归根,再斩断牵连。结果心魔干扰之下,找错了地方。”
“再然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张婉说。
确实。
众所周知,张婉在谢问18岁那年进了一个笼,一脚踏进死地,从此烟消云散、再无音讯。
“我当时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所以留了这个信。我相信卦象不会骗我,既然说了我会在这里见到你,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张婉看着谢问,说:“我等了好多年啊。”
还好,等到了。
也许是心愿已了,又或者是她留下的灵相撑不了太长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身影便开始慢慢褪色,轮廓变得模糊。
周围的黑雾也汹涌起来,原本被阻隔在外的惠姑爬动声再次清晰可闻。
闻时甚至还听到了夏樵模糊的惊呼,张家姐弟互相配合的言语、还有卜宁的回应。
“这个笼存留太久,确实该解了。”谢问对张婉说。
“我知道,我知道。”张婉点了点头,说:“我留这个信,只是想再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回到世上来,过得好不好,还像不像当年我徘徊之下看到的那样,只剩你一个人。”
她说着,目光转向闻时,片刻之后又转回到谢问身上,“我已经看过你了。我在这里等了十年多了,也该走了。”
“松云山上黑雾消了,你们只要再开一道门,把柳庄连上。那些人久久流落在外,早就想家了,门一开便会自己回去的。他们得以解脱,这个笼就能散了。”
比起山里那个封印阵,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举手之劳。不论是谢问还是闻时,都明白要怎么做。但张婉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
“好。”谢问应了一句,枯化的那只手始终背在身后,长而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翻飞如云。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他弯腰拾了些圆石,就着张婉布好的那个阵,填补上了几处缺口,又稍作调整。一切在他这里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总给人一种不费力气的闲散感。
但当他搁下最后一枚圆石时,平地狂风乍起,黑雾卷裹成团,在圆石上方转成了一道巨大旋涡。
那是他重开的通往柳庄的门。
门开好的瞬间,无数于污秽深处爬出的惠姑骤然止住动作。它们僵化在旋涡面前,许久之后开始震颤不休。
它们扭曲着脖子和肢体,仿佛灵魂在与躯壳拉扯不休。
它们身形可怖,惨白的面容却带着悲相。既可怕,又可怜,呜咽不息。
谢问又朝阵石间的某一处曲指叩了一下。
风顷刻间变得更为猛烈,那些惠姑被刮扫得溃不成军,终于一阵巨颤。放出了体内吞食的灵相。
就见无数苍白人影探出身来,争先恐后地朝那道通往柳庄的旋涡涌去。
张婉没说错,他们离家太久,早已迫不及待。
那些人不断离开,整个笼都开始动荡不安。这片土地仿佛生了千百只无形的手,试图把那些要回柳庄的人强拽下来,这大概是当年改换命数的遗效。
有一部分人影涌到一半,忽然停滞不前,在风里疯狂挣扎。
他们发出尖啸的瞬间,闻时依然张开十指,又猛地扣上。无数道傀线如利剑般直射八方,它们贴地而行,像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所有攥住人影的力量,
顷刻之间,人影重获自由。
他们海潮般奔赴进旋涡。从此落叶归根,再不用徘徊别乡。
最后一个人影离开的时候,这个存续了千年的大笼终于瓦解。所有景象都在飞速远去,所有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张婉也随之淡化成雾。
临到消散前,她忽然问了谢问一句:“除了柳庄那次,我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你?在另外几世,在另一些地方。”
谢问道:“见过。”
张婉看着他,又说:“也见过其他人吧。”
比如钱塘谢府上上下下百余口。
谢问依然道:“见过。”
张婉轻声问:“你是……每一世都去送我们吗?”
谢问静了片刻,笑了笑说:“不是,偶然遇见。”
他常会在世间某处碰到像张婉一样的故人,他们早已换了模样、有着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不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恨与牵挂,一场轮回之下,都会变成尘封过往,再不会被谁记起。
即便想起来,也已经隔了太多,物是人非、佳音难续。
于他们而言,他是偶尔途经的陌生过客,有些只是看他一眼,有些会觉得面善,同他谈聊两句。而后又会奔赴进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与他再无交集。
他并不执泥于此,只是会在那些故人身后稍留片刻,倚树送行。看着他们走到路头,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便会笑一下,然后离开。
张婉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问了一句:“如果下一世再碰见,还会送我们么。”
谢问说:“会,我送很多人。”
“好。”张婉点了一下头。
过了很久,她也微红着眼睛冲谢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了雾里。
但闻时听见了,他听见张婉温声说:“别再像当初笼里一样孑然一身了。”
她消散的时候,那抹雾气映出了一道身影,也许是她内心不舍所留下的最后一次投照。
那是一个倚着朱栏同人聊笑的人,未及弱冠,意气风雅、芝兰玉树。
那道影子转瞬而逝,跟笼里的长林野草一道,消失在了浓雾里,再无痕迹。
闻时怔怔地盯着那处,忽然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他转头看向谢问,低声说:“你解的第一个笼是你自己么。”
谢问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扫过闻时的眼尾、鼻尖和唇角,看了许久之后抬手捏着闻时的下巴,拇指拨过唇沿,轻声说:“陈年老黄历,早就记不清,该翻篇了。”
闻时却翻不过去,总想要做点什么。
或许是唇沿的拇指拨得他有点不耐,他抓了谢问的手,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偏头靠了过去。
他总觉得应该是自己占的先,但等他反应过来,却是谢问在安静地吻着他。
困缚千年的笼瓦解不息,周围是一片空茫和沉寂,他们尘嚣未染,又纠葛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