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张辽都不会想到,他们还会再见,更不会想到是在这医署之中,更是凌统手捧医书,吟出药谱时的摸样。
这太意外,也太诡异了。
“你难道就不好奇…你以一己之力对垒我们十余将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为何仅仅一个月就能痊愈么?”
当凌统抛出这样一条问句时,无疑,哪怕是心如死灰的张辽,也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是好奇…巨大的好奇。
“为何?”
他迎上凌统的目光。
凌统却是指了指手中的医书,“我方才念的是卓姑娘留下的药方,是卓氏祖传的白膏,当年逍遥津,我伤的也如你这般,也是用了这白膏涂抹,不过半月…即刻痊愈,就如同你这次一般。”
依旧是《吴书》中的那一条记载:
——统创甚,权遂留统於舟,尽易其衣服。其创赖得卓氏良药,故得不死。
也正因为凌统的陈述…
就好像是记忆中,或者说是身体中某一根弦,本能似的被触动了。
汹涌的回忆涌入心头——
是愧疚,是遗憾,是茫然,是恨…但其中唯独没有那本该有的爱慕。
时间过了许久了,原本以为一切都被冲淡了,可现在…事实证明没有。
什么都没有被冲淡,哪怕这一抹记忆蛰伏了起来,可它毕竟曾深深烙印在心头。
“她只是个纯粹的医者,她只是想要救人,救遇见的每一个人,救认识的每一个人,她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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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统的话还在继续。
说到这里时,他深吸一口气。
是啊,这一抹记忆刺痛张辽的同时,如何,不是也在刺痛他自己呢?
“已经查清楚了…”凌统沉默了许久后方才开口,“是曹真的亲卫亲口说的,是他…是他下令杀了这卓荣,然后嫁祸给东吴,以此换取你对东吴深重的仇恨,达到他的目的…”
说到这儿,凌统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几许,但最终…还是把一切坦白,“还有,这一切都是曹真谋划,曹操并不知晓…”
这…
张辽亦是沉默了许久,再度抬起头时,他脸色像是更惨白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你又为什么要帮魏王撇清嫌疑!”
“不是我替曹操撇清嫌疑…”凌统笑着摇头道:“是云旗公子的吩咐,他说了,若他用这个,博得你对曹魏的仇恨,那他与那诡谲、阴损的曹真又有何区别?”
说到这儿的时候,凌统下意思的撇了眼那桌案上的饭食。
也恰恰是这一抹眼色被张辽迅速的捕捉。
果然…
凌统的话让张辽低下了头,他坐在床上,眼睛只是望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深思,又像是茫然不知所措。
终于,他还是张口,“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不论你搬出谁来,我都不会投降的,这里只有大魏的断头将军,没有他关麟关云旗的走狗——”
说到这儿,张辽指着那些饭食,“拿回去吧,我张辽只食大魏的口粮…”
“呵,那你的意思是,这是嗟来之食?”凌统的语气略带讽刺,见张辽不再有反应,他索性笑了,“云旗公子从不担心你会绝食,因为要不了几日…你口口念着的曹操就要来洛阳了…他笃定,你会留着这条命见他一面…”
说到这儿,凌统将医书也放在了饭桌上,然后转过身。
“多说无益,我也是不速之客,走了…至于这饭,吃与不吃,悉听尊便——”
最后这话撂下,凌统毫不迟疑的踏步走出。
只是,他的话已经开始重复的、不断的在张辽的脑中回荡。
饭桌上的卓氏良药药方让他无法不去想那个女人——
而饭桌上的菜肴,也让他无法不去等待那个他的王——
终于,张辽起身,迈开了那沉重步伐,他一步步的走到饭桌前,一把撕下来一大块儿鸡肉,然后填入口中,大口大口的咀嚼了起来。
这时候的张辽,委实饿了——
…
…
秋蚕悲鸣,一叶落地而遍地萧瑟。
曹植握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副娇美洛神的画像,画面上,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肌肤白皙胜雪,透出淡淡的红润,宛如初绽的桃花。
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顺滑,偶尔几缕青丝轻拂面颊,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总带着一抹温婉的笑意,曼妙身姿,步步如莲,轻盈如风。
可谓是一见难忘,再思倾心。
终于,目之所及,曹植百感交集的吟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时,恰巧李藐走了过来,看曹植望图发呆,不由得探过头去。
“这是谁?”
“这是伏羲氏的女儿,因在洛水渡河溺死而成为水神。”曹植解释道,“你看她的容颜,何等绝美?何等倾城?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
李藐一百个心眼儿,怎么会看不出,这画上是谁。
他不由得笑道,“你是不是很想她?”
“我…我恨不得牢牢抓住她,再也不松手!”
“可是,她的身份是你的…不,她的身份是伏羲氏的女儿…”
李藐差点就说出,她的身份是你的嫂子,最终还是改口…
曹植却并不介意,“大汉的开国功勋陈平…也曾被父王称作盗嫂受金之徒,他陈平可以?我也行!”
这时候,夏侯惇闯了进来,“哎呀,哎呀…”
一进门,他就一副捶胸顿足的摸样,“汉南、子健…哎呀,气煞我了,气煞我了,那曹子文糊涂啊,他竟…他竟是引狼入室,洞开那雁门的大门,引得数十万胡人进入并州!他…他…他糊涂啊!”
这话脱口…
曹植微微抬眸,稍稍有些惊讶,但最终…这件事情在曹植的心中比起“甄姐姐”来,还是太渺小了。
李藐却是沉稳的像是早有准备…
毕竟,这事儿…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当然…最终许多曹魏的宗族、将军还对曹彰秉持着相信态度,觉得他不至于如此…
可哪曾想,哪曾想…他终究还是迈出了引狼入室这一步!
倒是夏侯惇,他有些懵,他这边愤慨难当,可明明下人通传,这屋子里…李藐和曹植都在,可却没有丝毫回应。
这很离谱啊!
“汉南?子健?汉南?子健?”
夏侯惇盲人摸象似的一边摸一边询问。
“义父…”李藐这才扶起夏侯惇。
曹植也开口,“大将军稍安勿躁——”
“你们,你们怎生如此镇定?”夏侯惇惊问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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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三哥是不是糊涂,我已经不关心了…”曹植当先回道:“三哥一贯鲁莽,秉持着一力降十会,从来为达目的不惜动用十倍的武力,故而…他就是引胡虏做外援,争夺这大魏之主,我也丝毫不意外!”
“你…”夏侯惇闻言一愣。
可方才吟出一个“你”字,有亲卫又闯进来,神情急切的说道:“大将军、公子、李先生…方才三公子的信使来此,说是带话给四公子,邀请四公子晋阳会盟,共商大举,三公子更是提出…只要公子参加会盟,那…那这大魏,他愿意拱手让给四公子!”
随着这话的脱口,李藐一惊。
哪怕他质疑曹彰这话的真实性,但事实上,因为引胡人入关的缘故,曹彰无疑败了一波人品,如此局面下,从政治的角度来分析,扶持弟弟曹植上位,比他曹彰直接去争魏王要容易不少。
李藐吧唧了下嘴巴,淡淡的说:“他曹彰要么是唬骗,要么是把你当傀儡看待了…”
倒是曹植神情黯默,没有任何的吃惊,似乎早就料到,这个三哥会拉他一起…
他慢慢的收起手中的画。
夏侯惇愤愤不平道:“大魏之主?岂是他能决定的?又岂是能让来让其的?”
曹植仍然在无声的卷着画,他热切而哀痛的望着那画上伏羲的女儿——洛神!
直到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那画完全的卷上,曹植方才说道:“我已决定,答应我三哥——”
啊…
夏侯惇大惊。
李藐却恍然明白了什么。
果然,曹植的心完全不在世子之位上,他完全不理睬夏侯惇的劝告,只是一边提着话,一边吟着,“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这一刻,就连李藐也不由得“唉”的一声长叹出一口气来,他心头暗道:
——『曹子建非愚钝之辈,心知肚明,曹彰之言行,实乃利用之举也!』
——『然则,他已不在意了,因为只有帮曹彰打赢曹丕,他才能在邺城赢回他的甄姐姐呀!』
——『傀儡不傀儡的?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啊!』
——『现在就看云旗公子那边,要作何部署了!』
…
…
关羽终于结束对汉中、长安城的千里突袭。
如今,带着大哥刘备、三弟张飞,还有赵云、黄忠、法正等人一道折返洛阳,倒是有几分功成名就,凯旋而归的味道。
城门外,大臣将士们奏乐列队迎接,百姓们围观如堵。
大军进入城内,刘备高坐马上,看到洛阳新城,不免一阵唏嘘…
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洛阳城了。
他曾经在缑氏山学艺时的洛阳城与现在大不相同,这是经历过淬火烈焰,再度涅盘重生的洛阳城啊!
不止是洛阳城变了,刘备也变了。
缑氏山时期,他不过是跟在公孙瓒身边的一个小弟,不过是族兄刘元启的伴读。
可现在…他却可以昂首阔步,众星捧月、拥簇般的进城,也以此告诉天下,告诉世人,他,刘备刘玄德,是战败了那么多枭雄,是这乱世最后的胜利者…
而他的仁德,终究战胜了霸道与王道,是赢下这所有一切的根源。
张飞也骑着马,比起刘备那复杂的心境,他的心思就单纯许多,大有一股,俺张翼德又杀回来了的既视感。
当然,上一次在这附近,还是许昌,这一次是洛阳,隔着一座嵩山呢…
对,还有穰山…
话说回来,当年他就是在穰山捡到的媳妇!
如今,再度回到这中原,回到了这司隶之地,往事历历在目…引人遐想连篇哪!
就在这时…张飞看到了闺女张星彩。
说起来,张星彩是更早几天出发往这洛阳的,可…似乎,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闺女张星彩一直在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
不由得,张飞也忍不住挠挠头,好奇了起来。
张飞身后的便是一辆马车,华贵的油壁车彰显出乘车之人不凡的身份,正是曹操。
他缓缓拨动车帘,却是怀揣着无比复杂的情绪观望着现如今的洛阳城,没错,更准确的说,是现如今属于大汉,属于刘备的洛阳城。
这时,一道声音当先响起。
是关麟。
“大伯、爹、三叔、法叔、子龙叔、黄老将军…关麟在此恭候多时了——”
一改往昔的逆子形象。
此番,关麟亲自在城门前迎接。
第一次看到儿子如此懂事儿,关羽竟感觉有一抹陌生…这小子?这辈子,啥时候迎接过他一回?
这小子,只要能不气的他怒火翻腾都已经算是他关羽能烧高香了。
呵呵,这小子还是鬼啊!
人多了,长辈多了,倒是…倒是装起来了?
想到这儿,关羽的丹凤眼开阖,竟是有一抹如临大敌的感觉。
“哈哈哈哈哈…”
张飞大笑着上前,第一个翻身下马,看了看关麟,又回头转向刘备,连忙解释道:“大哥,这就是我经常与你提起的,那写《斗战神》、《云别传》的关家四子关麟关云旗…哈哈哈哈,咱们蜀中、汉中能打赢,可多亏了这关麟写的那两本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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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儿,刘备也翻身下马,他与法正一道踏步上前。
行至关麟的正前。
关麟拱手就要行大礼。
“侄儿拜见大伯…”
今儿个注定是关麟最懂事儿的一天。
说话间膝盖都要弯下去了…
而意料之中的,刘备一把扶起了他,然后笑着说道:“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我记得,云旗这名字还是我这大伯给你取的,这是《楚辞》中离骚的字句,那时候…大伯的寓意是…以此名寄托出大汉的旗帜再度扬起于中原大地,寄托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愿景,可谁曾想,愿景成真,这些真的在你云旗身上实现了,大汉真的看到了天下一统的曙光与希望!”
说到这儿,刘备感慨之余,再三吟出:“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云旗,云旗,好一个关麟关云旗啊!”
这莫大的赞誉通过刘备之口,当着这么许多文武,许多兵卒,许多百姓的面儿吟出,不少围观之人纷纷拍手叫好。
而那些文士一个个摇头晃脑,将刘备吟出的那篇《离骚》中的上下句连在一起悉数吟了出来。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
这一道道声音越来越大,朗朗上口,寄托的同样是所有忠汉之人对关麟的感激啊!
而随着这声浪,关麟竟是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十分腼腆的说,“大伯这么夸我,整的我挺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
这下刘备笑了,法正也笑了,两人互视一眼,刘备接着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若将来大汉能够再度兴盛,我会奏请天子,为你修铸一块儿巨大的金身铜像,让世人,让这天下万万千千的汉人,千千万万的黎庶,也让继往开来我们的后人,所有人都记住…”
说到这儿,刘备顿了一下,然后右手搭在关麟的肩膀上,这才加重语调,愈发郑重的说,“我让所有人都记住,你,关麟关云旗,你便是三兴大汉最大的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