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弥留一刻,杨景只是微微颤抖着用尽了全部气力喊了一声:“宸儿”,年幼的杨宸跳到了杨景怀里,被杨景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赵欢也忙不迭地在一旁说道:“王爷就这么宠着吧”
上天没有眷顾过这位大宁的皇帝,父子疏远,母子离心,终其一生他也没能寻到过自己生母的坟茔,当心爱之人香消玉殒,登基九五的他又不得不亲手将心爱之人的遗子一次又一次推得离皇位远一些,以求能护其一生性命。几个弟弟无数次的想杀了他取而代之,甚至在赴死之时仍是满怀怨恨,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一一道来,勋贵之中不满他削去权柄者比比皆是,北地世族以他杀人无形而战战兢兢,所谓忠心耿耿的群臣,也只有王太岳堪为一生知己。就连他曾经希望护住杨复远,也因其不公而不愿与之再多说一句。
登基之初,杨景曾经许愿乞求苍天给他十年为君,还天下一个太平,但久治不愈的肺疾让他在永文七年不得不功亏一篑,永文政息的结局已经无可挽回,从广武二十五年至永文七年十月,为君不过八载岁月,却经受了兵围长乐宫,被围开平山,长安祸乱,鲁王谋逆,封三王就藩,两王谋逆。
没有人心疼过这位孤独的大宁皇帝,心疼过总是希望将心比心换来一番太平安定,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位仁善的帝王比手握屠刀的先帝更为面目可憎。
忆欢阁上,杨景倒在了因为宫人偷懒,而今日有所成灰的檀花案台上,从广武十二年赵欢香消玉殒,每一年绘一幅像,至永文五年杨宸就藩返京加冠从无阙楼的十八幅画像在往生长乐的卦门位置上安安静静地伴随着杨景驾崩在晚秋初冬的长夜之中。
兴建之初,被关在幽巷里的那位大宁天子的囚徒,龙虎山末代天师嫡传弟子,跟随李淳风入京后便羁押幽巷的道人曾有一言:“先帝建武渊阁,以立国功臣之像镇塔,以塔镇大宁武运昌隆,将星不绝,形似长剑穿天。陛下当建文阁,一文一武左右辅佐大宁万世君王,收敛天机国运,若建忆欢阁,可是用陛下一朝气运,换一个女子往生长乐,他日大宁后世子孙,如何看待陛下?”
那时的杨景只是微微一笑:“天下无一家之万世天下,你师兄说我杨家或不过数十载,或四百岁国运,朕不信命数,苍天有好生之德,若我杨家有子孙不肖,失国之罪也是应当,气运命极之术,朕不信,你就选一处开坛设醮,朕命工部着手营建就是”
道人没有戳穿这位帝王的心思,于国不信气运,那因为一个女子又为何相信,不惜取自己九五之尊的一朝帝王气运求一个女子往生极乐,致使大宁永文一朝武运不济,兵祸连连。而今日杨景选择驾崩在忆欢阁,也是当初问了补救之法,只借永文一朝的气运,不阻来时大宁君王国运。
等杨智许久未曾听到动静了方才转身之时,杨景已经倒在那儿慢慢僵硬,曾经合身的龙袍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太过宽厚,他哭着扑了过去,将杨景抱在了怀里嚎啕大哭着:“父皇!”
楼下的陈和与杨宁听闻动静,也是瞬时泪流满面,作为司礼监之首,他推开了层楼的窗户,向下面的羽林卫与宫人哭嚎道:“呜呼!大行皇帝!”
忆欢阁下的宫人当即跪地哭声震天,而手持长戟的羽林卫与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也立时单脚跪在了石板上,天子驾崩的消息与哭声在大宁的皇宫里迅速传播开来,从先帝驾崩后便一直紧闭的大行宫被宫人推开,开始铺设天子丧仪诸事,五彩斑斓的绸缎绫罗被一处处撤下,挂上了白绫,就连宫灯也被一一挑灭,换上了白烛。
甘露殿中,杨景余温尚存的病榻床褥被换了下来,换上了从前那些一样彰显帝王之尊的明黄锦被,从今夜开始,这甘露殿的主人,便换成了杨智。
大宁庙堂之上手握权柄的三人开始一道草拟《大行皇帝遗诏》,在杨景驾崩的当夜,便将这份遗诏从勤政殿送往司礼监掌印,待明日一早,昭告天下。
因为曹蛮是死在了陈桥镇的军中,所以皇城之中的丧钟在定国公邓彦薨逝之后被第二次敲响,数位身穿大宁宦官玄色锦鲤袍的内宦爬上了长乐宫里八面方向的阙楼,朝着四海八荒,用尽全身气力挥舞着手中的天子常服,声嘶力竭地唤道:
“呜呼!大行皇帝!上复位!”
一直守在甘露殿前心绪起伏不定惴惴不安的宇文云在听闻消息时没有丝毫的惊喜,甚至有些错愕,这位与她相伴二十载却实在没能生出半点夫妻情分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愧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