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首《广陵散》”
阳明城书院北山的小院里,一曲《广陵散》奏毕,如今穿着修道之人衣物的纳兰瑜为杨子云拍手称快起来。
杨子云没有搭理自己这位旧相识,脸上透着一分不情不愿,苍老的手放在了古琴之上,悲吟道:“自三千太学士也挡不住帝王的刀始,如今这世上,何处还有《广陵散》?”
青紫色道衫上有几处缝补痕迹的纳兰瑜敛了敛自己的衣袖,也不想接这句话该从数百年前七贤之首而死开始说起的话,向后微微仰着问道:“没米下锅?怎么还不做饭,这灵山许久没来了,真是有些难登”
“从何处来?”杨子云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古琴收好,一面问道。
“从桥陵来,先帝驾崩,去桥陵看了看他”纳兰瑜将行囊落在了院里,又转身自己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
“你这匹夫,这缸就这般大,你今日饮了一瓢,莫非让我徒儿半夜下山给你挑水来不成?”杨子云急着起身将纳兰瑜饮完了一口的水瓢按回了缸里,逐客之意,再是明显不过。纳兰瑜倒也不恼,只是觍着脸说道:“真是可笑,堂堂一代大儒,毫无待客之道,就喝你一口水罢了,还这么计较?子云兄这是越活越活回去咯”
“你是客?”杨子云泛白的眼眉在眼角上微微皱紧,声音也沙哑了起来:“都老了,该放手的时候,便放手”
纳兰瑜白了杨子云一眼,径直走到了杨子云的案前,将他的酒壶举起,打开盖子往自己水中灌酒时才发现酒中空空如也。
“楚王殿下待你不好啊,连酒都不给你打满,费得着你这么为他尽心尽力么?又是大张旗鼓地由蜀来此,又是在阳明城里替他挡了朝廷的圣谕几日,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一把老骨头了?别哪天把老骨头在山路上颠散咯”
纳兰瑜的讥讽没有让杨子云动怒,从前在临淄学宫时纳兰瑜便是这般说话,多少年来,杨子云见惯了人们在自己跟前毕恭毕敬,听惯了徒子徒孙们恭维奉承之言,上一个让他丢了一身宗师气派的人还是徐知余,如今又来了一个纳兰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
“想要有饭吃,还这么不客气?”杨子云慢悠悠地转过了身,走进了屋里,过了片刻才取出了一瓶“皇都春”的酿酒,又亲自取来了汝窑酒杯。
“这是我来此前,先帝派人赏的,与他饮了三杯,先帝驾崩,又面北敬了三杯,今日给你,也只有三杯”
杨子云将酒杯在案上摆好,亲自为纳兰瑜斟酒,也自然听见了纳兰瑜口中那声犯了沙头罪过的嘟囔:“真是可惜了好酒”甘甜的酒水渐渐斟满,杨子云先开口问了一句:“还是学宫的规矩”
纳兰瑜点了点头,离开临淄学宫多年,先为楚王左右,南征北战,再为先帝心腹之患,搅得先帝登基之后,大宁便从未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身在江湖却与先帝一道落子让杨宸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的他,虽不曾回头望过临淄学宫,却也没有将他忘记片刻。
“两王谋逆,北奴入关”
纳兰瑜默不作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在纳兰瑜饮酒前就已经知道答案的杨子云又弯着腰,再为纳兰瑜满上了一杯。
“楚王入京,潜龙入海”
纳兰瑜脸上鬼魅一笑,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杯终于满上,杨子云却沉思了片刻之后,才接着问道:“举兵弑君”
纳兰瑜第一次摇了摇头,没有饮酒,缓缓将两手放在了盘坐的腿上,一如当年在学宫的规矩,待杨子云皱着眉头将酒饮尽时,他才冷冷地开口:“从你离开青城山后,由圣贤道堕进了这王霸道中,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不要了,真不可惜?”
杨子云扶着桌案坐了下去,没有一分犹豫:“再是圣贤道又能如何?读圣贤书,修圣贤道,问天地何为圣贤之学?圣贤死而道存,我的心思,早已经没在圣贤道上了,又何谈可惜?”杨子云深邃的眸光之中像是想起了临淄学宫里那个女子舞剑的呻吟,撑伞立在雨中时,一心想要圣贤之学,流芳千古的他并未想过,会因为那一场雨中的剑舞,在不远之后回到那座长安城,又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己一辈子孜孜以求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