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天挨打受气,好几回都想着不活了,可我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说,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来的,多会儿把所有的罪都受够了,多会儿也就该享福了。”
“我听了妈的话,不再寻死觅活了。我整天琢磨,我的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被退婚的第二年,七月的一天,我爹带了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到家来,进门就咋呼:大丫头,好福气了,爹把财神奶奶给你领到家来了。”
“咱长话短说吧。那个胖女人跟看牲口似的,在我身上这儿掐一下,那儿捏一把。末了,咯咯笑着说:不赖,不赖,这丫头身上没邪味儿,身段儿也周正,牙口也齐整,头发够滑溜,精神头儿也好,是块好材料。”
“我那缺了八辈子大德的亲爹啊,你咋能这么狠心,把你亲生的闺女当个物件儿给卖了呢!”
“我哭我闹,我说什么也不肯跟那个胖女人走。胖女人把眼一瞪,恶狠狠地说了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她朝着院外吆喝了一嗓子,紧跟着四个恶汉赛一阵风般地从外面冲来进来。原来,她留有后手,提前在外面安插好了人手,只等她一声召唤,那些人立马进来绑人。”
“我一个小女人,怎是那四条恶汉的对手,手脚被捆了个结实,怕我咬舌头,给我戴上了“嚼子”。这下,人真的变成牲口了。”
“就这么着,我被那胖女人绑到了青州城……卖进了一家招牌为“喜春”的堂子里。喜春堂是个大堂子,东家神神秘秘的,姓武,叫武如松。祖上曾是清朝的大官,他自己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人脉通天,跟“红帽衙门”、“白帽衙门”通着气儿!”
“那位东家平时不在堂子里待着,把全部的买卖交给老鸨子王妈打理。这个王妈四十多岁,是个江南人氏,不知道哪一年,来的青州,跟武如松混到了一块儿,从武如松建起喜春堂的那天起,她就是“领家妈”。”
“王妈这个人,看外面整天笑呵呵,说话温温柔柔,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一旦发起了狠,比白帽衙门那些鬼子宪兵折磨人的手段还邪乎。所以,姐妹们给她偷偷起了个外号“夜叉王”。形容她比那青面獠牙的夜叉还要凶恶。我刚进来时,哪曾知道她的厉害。我是良家,岂能从她。她也不着急,也不恼火,笑呵呵地喊过来两个专门在暗门子里混饭辙的混混。说了句:伺候着吧。”
“当时,那俩混混立即凶相毕露,二话不说,拖到后院,拿绳子把我给吊在了木架子上。王妈笑着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根用几股电线拧成的鞭子,挽起袖子,将鞭子抡开了,朝我的身上招呼。打得我胡说八道,浑身是伤的时候,她才停下手来,问我:“服吗”?”
“我不敢说不服,但又不愿意说服,哭着不说话。她说:你在这儿好好想想,待会儿想明白了,我一会儿让人把你放下来。你要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在这儿挂着吧!捱到半夜,我终于扛不住了,我大声喊叫:“我服了,妈啊,把我放下来吧”!”
楚子红的声音一顿。
她的脸上,露出悲凉的神情。
身体隐隐发抖。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在院子里,养了半个月的伤,被逼无奈,只能“下水”了。”
“后来,我听几个姐妹说,在我前面有两个姑娘,说什么也不肯“下水”,王妈发了火,把她俩活活给打死了。还有个怀了孕的姐妹,也是被王妈用鞭子活活打死的,一尸两命,真够缺德。”
“干这个行当,不怕客人粗野,就怕“杨梅大疮”,这在当时是治不了的病,染上了就只能等死。我见过几个得了这个病的姐妹,可惨可惨了。”
“有个跟我关系比较要好的姐妹,名叫翠玉,她就一个没留神,染上了这个病。才不过几天的光景,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彻底颓了,脸色苍白,形容枯槁,走路晃晃悠悠,说话神神叨叨,整天以泪洗面,好几回跪下求我帮她,她不想死。”
“我自身都难保,哪还有本事救她。我倒是帮她求过王妈拿点钱出来,把她送进租界里洋人开设的医院。王妈冷冰冰地跟我说……她没用了,死了反倒清净。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她花钱,不是打水漂啊!”
“王妈不给花钱,翠玉就只能等死。可是生意却不能断,王妈让她继续“做买卖”,一天也不准歇着。”
“两个月后,毒蔓全身,翠玉的身上出现了十好几处溃烂。由于担心毒水传染到自己身上,所以谁也不敢靠近翠玉。即便是我这个好姐妹,也只敢隔着门窗跟她说话。”
“到最后,翠玉的头发都掉光了,鼻子竟然烂掉了,那模样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堂子里的人都明白,翠玉彻底救不活了,她的头顶上烂了个洞,堂子里的人管这个叫“通天炮”,也就意味着“杨梅升天”,纵有大罗真仙,也束手无策了。”
“翠玉最后是活活“烂”死的,堂子里的人不敢收尸,担心沾上毒水。王妈给了几个要饭的叫花子几个小钱,让他们负责把翠玉的尸体弄走。叫花子不怕毒水,他们用褥子把翠玉的尸体一裹,再用绳子捆了几道,扛起来就走。至于弄到了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几个月后,才从一个姐妹的口中得知,翠玉的尸体被丢进了北河,连一捧黄土都没有。”
“翠玉“走”后,我又在火坑煎熬了两年,直到那一天……”
楚子红的神色开始激动了,她的脸上,悲凉消散,出现了光彩。
“那一天……城外,响起了冲锋号的声音,城头飘扬着赤旗……院子里的姐妹跟我说,一支军队打进来了,他们打跑了军阀还有占据青州城的鬼子……”
“可我当时想着,那又怎么样呢?”
“城头变化大王旗,我们这群娼妓,还是娼妓……那些当兵的,不也来我们堂里,消解快活……”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那支打进城的军队,竟然不欺压百姓,他们不霸占百姓的田产房屋,不欺男霸女,不拿老百姓的一丁点东西……他们甚至帮百姓修建房屋……帮孩童修建学堂……他们甚至,颁发命令……废除娼妓!!!”
楚子红的身体颤抖,黑洞洞的窟窿眼眶的眼角,落下血泪。
“我们这些娼妓,被他们从那堂子里领了出来,他们和颜悦色的对我们说话!”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被当得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