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不恰恰便是卡洛尔作品中的感觉么。
笔触间云彩动态的感觉完全一致。
宁静舒缓的深蓝色,包裹着如同火烧云般动荡的情绪,云和云之间的缝隙里,咬破豆沙元宵似的咬破一朵云彩,流出的不是夕阳,而是流淌的电光。
顾为经对照着天幕,拿着画笔和油画刮刀,对着眼前的画布涂涂改改,做最后的妆点和修饰。
他不久前才画过一幅大师水准的印象派作品。
缪斯女神的赐福小蜡烛是一枚临时提高功力的灵丹妙药,仙丹玉露的劲儿已经过了,唇齿间却还隐隐有甘甜的回味。
顾为经在临摹《雷雨天的老教堂》上下过苦功。
到了新加坡后,反过头来再把临画这件事捡起来,不仅观察天上云彩,对应心中的云彩,观察天上的光线,对照画上的光线,观察眼前的老教堂,临摹心中的老教堂都更加的细致。
他对印象派对于光线的捕捉,用短促的笔触线条,薄涂和厚涂交替营造色块的空气感和体积感的方式,也都有了全新的理解。
树懒先生为顾为经读《小王子》,书里飞行员对小王子说:“沙海之所以那么美,是因为沙漠藏着一口井——只有谁翻过最高的沙丘,你才会相信。”
这话听上去有点抽象。
顾为经一直以来,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里的含意。
他在画架前站着画着,渐渐地有了属于顾为经自己的领悟。
美就在那里。
井就在那里。
只有翻过最高的沙丘,只有站在同一片雷雨云之下,同样的云彩之下,虔诚的看过夕阳下燃烧的云海,看着雷雨云中绽放出的闪电,像着女画家卡洛尔那样,以印象派的方式用细腻的笔触和破碎的色块描绘自己的心灵,你才会相信它的存在。
这些方面,顾为经比起以前,更多获得的是“术”的改进。
相比技法上的变强,经历了西河会馆的事件以后,顾为经再次拿起画笔描绘老教堂,比起云彩的动态、光影的明暗、教堂的色泽这些细节上的细微不同。
他获得更多的是“道”的进步。
好的艺术作品,永远隐藏着创作者对心中人文精神的寄托。
照着画了那么多遍老教堂。
笔触、光影、细节这些方面,他以前就做的很不错,比起一些画面动态上的不足,顾为经对创作者情绪的体悟,反而欠缺的更多。
“只有谁翻过最高的沙丘,你才会相信。”
顾为经本质上以前多多少少还是把那幅卡洛尔的作品当成宗教画来形容。
19世纪后半叶。
就在印象派画法在塞纳河畔逐渐成形的年代里,法国巴黎恰好也正在进行一场天主教复兴运动。
那时期不少画家都画过以教堂、宗教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包括信仰不可知论的莫奈,也画了一大堆教堂画。梵·高这种,干脆就直接是传教士出身。
顾为经把《雷雨天的老教堂》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去理解,自然也就染上了同样的思维底色。
这画肯定不是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救世主”那样宗教氛围特别特别浓厚的作品。
可教堂本身就带着强烈的象征意味。
顾为经以为,就像莫奈的《鲁昂大教堂》一样,卡洛尔依然把身前的教堂当成“神圣美丽”的象征,只是把关于宗教圣殿在她的笔下,替换为了关于色彩的圣殿。
他以前总是有点在自己的作品之上,还原不出女画家笔下的神圣感。
顾为经一度以为,这搞不好是因为他不是个信徒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所以他没有办法全部体会卡洛尔把情绪落在画纸上时的想法。
从西河会馆出来以后。
顾为经发现他错了。
他再次回想那幅画,心中意识到,他对卡洛尔心情的体悟还是浅了。
他把自己代入到了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的视角看向老教堂,却代入的还不够深。
卡洛尔看向老教堂的时候,她所感受到的,一定是分外亲切的宗教感召么?
恐怕并不尽然吧?
顾为经对宗教的事情不敢说懂,也不愿意去冒犯任何人。
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评判这么宏大的问题。
他只记得,他在为《炽热的世界》,那部卡文迪许公爵夫人所创作的第一部女性作家笔下乌托邦小说画插画的时候,曾读过树懒先生为他推荐的一些拓展阅读材料——
女性通常是当时欧洲社会里被忽略的声音。
教庭是在大学相关的事务上印象里是比较开明的那一方,但在女性问题上除外。
直到卡洛尔绘画《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时代,她们依然被定义为家庭的附属品而非独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