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容貌丑陋的世人没有再刮鞋底的泥,转过了头去,长久地看着远方湖畔那些虔诚行走的礼神之人。
“那么神女大人可否告诉我,那个从北方而来的道人,去了哪里?”
柳三月没有问瑶姬是否知道。
这样一个神力浩瀚的神鬼,不可能不知道。
只有愿不愿意告诉世人。
瑶姬静静地看了柳三月很久。
而后缓缓说道:“他去了南方。”
“南方哪里?”
“谣风。”
柳三月神色一凛。
转头向着人间以南看了过去。
瑶姬的声音缓缓在一旁响起。
“所以呢?”
柳三月转回头来,微微笑着。
“我可以暂时成为神女大人一刻钟的信徒。”
“哪一刻?”
“上一刻。”
子渊在崖边握着书卷轻声笑着。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像极了一块粪坑里的石头一样的道人。
“为什么不能是下一刻?”
柳三月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像是一棵扭曲的歪脖子树。
“下一刻要留给人间。”柳三月轻声说道,“所以我所有已经逝去的每一刻每一个时辰每一个年头,都可以作为神女大人最为虔诚的信徒,但是往前不行——因为往前我还能够拥有。”
柳三月的话音落下,人间的一切似乎便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改变。
哪里改变了呢?
神海没有一丝元气的他很难去敏锐地察觉很多东西。
好像只是一些雨雾回到了天空,好像只是一些山花合上了花苞,好像只是一些波纹敛去了踪迹。
只是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改变。
因为有一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在崖道上艰难而虔诚地爬了近一刻钟,而后眸中带着无比明亮的虔诚的光芒,喘着气出现在了崖上,在雨雾里垂首弯腰而来,像是一条野狗一样匍匐在了神女脚边。
“吾神吾主......”
他的声音颤栗,他的肢体虔诚,他的眸光热切,他的灵魂折服。
柳三月怔怔地看着那一个被自己奉献而出的一刻钟之前的柳三月,仿佛有无数风雪淋了下来,将他深深地埋了进去,也像是有一万把刀子从头顶插了进去,在里面冷酷地搅动着。
柳三月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撕裂了,心口正在涌着万般冰冷的寒血。
但他转回了头来,深深地看着面前无比平静的瑶姬。
带着一种同样颤栗的笑容,压下了一切的痛苦,沉缓而坚定地说道:“是的,就是这样的,神女大人。”
对于神鬼而言,哪怕是早已经消失在人间的洄流之术,也不过是一些并不难的小术而已。
柳三月开始剧烈地咳嗽着,有着许多鲜血被咳了出来——就像当初在高山上看着神国拔起的刘春风一样。
然而他只是看着瑶姬,只是说着:“就是这样的,前一刻的柳三月,是您的了。”
但是。
往后的,依旧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子渊沉默地站在崖边,看着那个伞下的神女,看着那个坐在花草之中的柳三月,也看着那个匍匐在雨雾湿崖之上,像是亲吻着那片瑶姬踩过的大地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是古老的岁月里的故事。
那时云梦神女仍在,湘夫人仍旧在人间抚琴惊倒世间儿女,那时的瑶姬,是山鬼,一身黑色的裙子,长久地留在巫山朝暮云雨之中。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的呢?
子渊有些不记得了。
但是那时的瑶姬,是真正温和的柔软的。像是一朵开放在深山之中的幽静之花。
所以在后来,后来的那些子渊都未曾听闻过的所谓的诸神之国的故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样一个神女,带上了这么多藏在温柔之下冷冽的意味?
作为上承太一,下接人间的神女,在古老的岁月里,自然是代表着美好,代表着一切希望的。
就像山花,就像春雨,就像暮河潋滟,就像山水清幽。
子渊想着当年的那样一个女子。
好像在这样一个神鬼远去,古老岁月支离破碎地重回人间的故事里,那些书生曾经亲历过的故事,就像一场朝露檐雪的春梦一样。
子渊握着书卷,长久地沉默着,而后没有再看,只是转回了头去,无比怅然地看着人间。
看着与当年的一切都不再相似的人间。
柳三月站了起来,从那个跪伏着的自己身旁走了过去,又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而后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丑陋的身影。
“你真的很像一条狗。”
......
“你是否觉得我变了?”
瑶姬静静地站在高崖之上,看着那个在礼神之人中咳着血,无比沉痛而去的扭曲的道人。
子渊只是轻声说道:“我未曾经历过神女大人另一个人间岁月,自然没有评价的资格。”
瑶姬抬起了头,长久地看着那些自青冥之上坠落的河水。
“那是一个冷冽的人间。”
只有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