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年幼时在自己父亲的书房里扔在一边的书里,写着这样的一段话“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因为厌弃,他未曾读到,也自然不懂其中的深意,而月腾读过,月赫也读过。月鹄若能如月腾所期待一般去一次长安城,见过大宁真正的模样从而明白他们为何要低头自是上佳,若是不明白,那只怕此生也只难平心中愤懑了。
夜色渐深,凉都城零星的爆竹声也渐渐消止,月依一人站在自己的窗边,看到了凉都城中的万户人家里零零碎碎的灯火,也看到了透着清冷的月色盖在这座自己亲眼见证如何拔地而起的王城之上,清辉盖在城外的苍山,盖在洱河水上。
夜凉如水,寂静之中裹挟而来的阵阵凉意没有吹冷她的心思,今夜许多人的话都在她脑海中不断响起:“他回来了”“去一次长安”“他是被赶回来的,大宁的新皇帝讨厌他”
月依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那个曾经调戏过自己的混账委屈,更不明白,为何一次长安之行能让她想这么久,想念渝州城里彼此提防的两个人放下怀疑醉酒的场面,想念一路上几次比试自己都胜过他让他狼狈不堪的曾经,甚至想念在横岭里一起逃亡的雪夜,那时的横岭,似乎也像今夜这般寒冷,也像今夜的苍山之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未经情事的月依不懂自己的王兄和王叔为何会时常捧着大宁诗人的一句词反复吟诵,不懂那些反复吟诵里对诗人用笔墨浅着落一字道尽相思,道尽心中晦涩难言的赞美。月依已经不止一次想起长乐宫里杨宸命人送来那一碗暖身的姜汤,那时的她,穿着苗家女儿的银装蓝裙,可长安风冷,无论如何她怎么自持,也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她不止一次想起自己被所谓北奴蛮子堵在坊市街道的那个夜晚,其实自己已经被打得精疲力竭,连站起来都痛苦不堪,宁愿下定了情愿自刎而死也断不受辱的心时又是那个他口中的混账半路杀出,用以命换命的架势护住了她。
她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那个混账不是大宁的楚王,只是杨宸,那座长安城里救她的也不是楚王,只是杨宸。在横岭里抱着她让她不至于冻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杨宸,没有让侍卫出手,奋不惜死的人才是杨宸。那个被她设计丢了官粮的才是楚王,那个看穿她一道北返暗藏心事却故意不漏声色的人才是楚王,那个在长安城里风光大婚的人才是楚王,那个在丽关手刃了多吉这个自己父王选定夫君的人才是楚王,那个在长安,在顺南堡,在东羌城,一次次和自己不告而别的人才是楚王。
月依脱下了甲胄,换上了苗家女儿身的那身蓝裙,戴着厚厚的银饰,光彩照人,虽依靠的月色向东方张望,却从未自怜。
月家的女儿,南诏的郡主,诏王的妹妹从不会顾影自怜,只会一次次的将心事埋在心底,暗暗发酵,晾出时而甘甜,时而苦涩的酒。月腾告诉过月依,大宁的太子今日的皇帝是一个仁君,若是南诏诚心臣服,南诏可以保三十年太平无忧,南诏与大宁也不至于刀剑相向,所以只要楚王来求,他愿意成全自己的妹妹,可月腾只能等杨宸一个夏天,等到今年盛夏,王府满院荷莲怒放的时候。
可月腾也告诉过月依,大宁天子若是有心将南诏除国,开疆拓土建不世功业,那月依和杨宸便必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月依告诉了自己的王兄:“若是他率军打到凉都城外,我一定会像在阳明城那样骗他,自己设计,手刃了他,免得他死在别人剑下”
可月腾只是笑笑,没有问自己妹妹为什么杨宸会中她的计,月依也没有说:“阳明城他也知道我骗了他,渝州也是,长安也是,东羌城外也是,可他从没拆穿”
湿冷的月色透进了月依留出一道缝隙的窗户照在了她妆台上的头饰上,散出了一地的银光,银光不远处的月依穿着盛装蓝裙睡得很香,也许是梦见了那年长安的小糖人,梦见了自己只用了短短几次,就能把糖人描成他的模样。
可短短几次,是在去长安的路上偷望了多少次,月依没有告诉过杨宸,其实那一夜横岭陷阱里,自己在奄奄一息时看到了落在杨宸睫毛上的雪,从未告诉过杨宸其实他的铠甲冰冷,但是贴得太近,她能听到杨宸的心绪不安。
她不会告诉杨宸:“其实,我好像会想你,混账”
就像杨宸不会告诉她,在这位楚王心里,没有告别,即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