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作为大宁皇都四关四镇的要塞之一,陈桥镇的里里外外,军帐数千,各军各营,围绕着插上龙旗的帅帐环抱向外。陈桥镇外的夜晚上一次聚集如此之多的兵马和大宁朝中都有立足之地的武将勋贵,还是二十二年前的又一个雪夜。
夕月十四,作为当朝天子杨宸的出生之日,本该和大宁朝立国之后的前三位帝王一样,配上一个诸如“乾明节”“天长节”“寿圣节”这样响当当的名头,却一为先皇国丧未过,二为天子心绪不佳而作罢。
长乐宫里的生辰,是杨宸从记事开始,度过得最烦闷不堪的生辰,整个皇宫大内,因为他的郁郁不乐,没有一人敢触犯逆鳞提起此事。在甘露殿内御笔朱批不胜其烦之时,皇贵妃司马晓的一碗百珍汤面,成为杨宸二十二岁生辰唯一的一点特别。
那一夜,天子没有去往皇后的宫里,也不曾将贵妃留在甘露殿中,偌大宫城,唯有亲随李平安知晓,杨宸一人走进了忆欢阁里,待了一个时辰方才出阁回到寝殿,一路之上,一言未发。
连杨宸自己也不曾猜到,才短短十日,自己又会阴差阳错地因为杨威举兵南下,大有窥视京师而率军来到此地。
若是杨智未崩,这又是二十二年之后,大宁朝武功赫赫的楚王殿下领着三万百战精锐,将陈桥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事。
一座小小的陈桥镇,仿佛见惯了杀戮和血腥,也承载了太多的冤魂不屈的喊叫,让与陈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杨宸亲临此处时,只能听到拍打在帐外的冬雨之声,还有悲吟喊叫的风声。
如今的陈桥,从太宗皇帝为赵家平反之后,早已没有了夜雨里在赵家岗上哭喊,为亡夫和赵家公爷喊冤的鬼叫声。许多往来的商旅行人大多都曾听闻赵家岗“怨鬼夜哭”的故事,更有亲闻者将其绘声绘色的带去了四方,所以当赵家平反后,赵家岗上哭声不再时,留给布衣百姓的,也只剩下啧啧称奇的惊叹。
至于赵家人的生死,比起一桩离奇的故事,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而那位逢人便说赵家事的客栈老板娘,也从此消失在了人间。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可她一介女子,没能像自己的夫君一样赴死,只是为了将赵家冤死之事明于世间,既然赵家已经不再是大宁史册之中的乱臣贼子,那她如今所能做的,只是代替亡夫回到北疆的家乡,红颜易老,可赵家岗的故事会代代相传,她害怕有朝一日戳破这个故事,所以变卖酒楼,拿上了些许银两盘缠,将亡夫的枯坟留在了赵家岗上。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生死皆是赵家之人,自己,带不回家乡。
帅帐内的炭火和熏香让杨宸有些昏昏欲睡,刹那间惊醒时,他想起了自己四年前初来此地时的场面,有一位在赵家酒楼里逢人便说赵家事的老板娘,好奇之下,他亲自策马赶去了赵家岗,最终在赵家岗上见到了赵祁,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从何而来,出生之时,又经历了些什么。
“去疾”
杨宸一声轻唤,便将一样在帐内昏昏欲睡的去疾叫醒,如今贵为甘露殿值守羽林卫千户的去疾便立刻起身回道:
“陛下”
“让韩芳去查查陈桥镇内咱们当年住过的赵家客栈里那个老板娘,看看她是否与赵家有关,若是有,让韩芳将她交给赵祁处置。”
“诺”
去疾不知其中的底细,可毕竟是杨宸亲自吩咐,他没有丝毫的懈怠之意,所以明明听见帐外是冬雨砸得大帐噼啪作响,他也仍旧亲自掀帘离去。
他刚刚离开,一直在内帐亲自收拾今夜安寝之处的宇文雪闻声而出,颇为自然的坐到了杨宸的身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宇文雪头顶之上盘起的发髻,高贵华美,耀眼夺目。两人其实一样年纪尚浅,但如今的夫妻二人,却不得不逼迫自己,成为一代明君贤后,压抑着本能的情绪。
杨宸解开了自己肩上的石青色缂丝玉缎披风,一把将宇文雪揽到怀中,任由丝丝柔软的如瀑垂髫,垂至腰间。自杨宸领军南征便提心吊胆,担忧他安危,直至重返长安又与他一道打理收拾这长安和宫城内外因为杨智骤崩的乱局,夫妻二人已经多时没有像这般如胶似漆。
所以宇文雪索性躺在了杨宸盘腿而坐的怀里,那件天子的披风,也就紧接着覆盖在了大宁皇后的身上。
稍稍抬手,宇文雪摸到了自己夫君下颌上因为这几日来不及打理而有些散乱的胡须,随后开口问道:
“陛下,皇兄已经罢兵撤去,陛下为何还是这样闷闷不乐?”
杨宸垂下头,盯着宇文雪那双澄澈的明眸,坦白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怕辜负了皇兄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