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何苦生在帝王家

大宁,京师长安九门之一的明德门内,因为出入城门而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穿着黑麟玄甲的武将站在城门前的高台之上宣令:

“奉兵马司指挥使之令!今日除夕,即刻谢市闭门!”

随着他粗壮的右臂高举过头顶大喝道:“闭门!”明德门那扇沉重的城门被二十余名士卒向中间推去,作为惯例,南面的明德门乃是长安九门最后一处合上的城门,在它被合上之后,居民百万之众的长安城,就此向外间,遮住了自己。

下一次开启,便该是明日大朝之时,要天盛帝杨宸在奉天殿里下诏,再由羽林卫护送着宫中的内侍沿着朱雀大街先后穿越东西两市再至九门宣诏,方才打开城门。

四海九州都已经知晓明日之后的大宁年号:天盛。这个先皇弃之不用的年号被新君选用,也让这天下的亿兆百姓心中有些暗自期待。尽管有关篡位杀兄之说的流言在市井中流传,但不费一兵一卒逼退了秦王还成功削藩的诏命也足够令人相信,今日的新君,不是一位庸主。

长安城内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在短短半日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茶楼,酒肆,当铺,作坊大多将打烊的招牌挂在了殿门上,街宽路长的朱雀大街上,也只见得行色匆匆的游人。今夜的万家团圆之日,各坊市都有自己闭门过节的规矩,城中巡弋的,往往是原籍非在长安的九城兵马司士卒。

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带着两斤酱肉和一斤辣嘴的铁烧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崇义坊内自己的家,还未至家门,就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敲打之声。

那是铁器碰撞的声音,他自幼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数不清从哪一辈人开始,传言是大奉建康年间他家便从河东迁居于此。他这一辈子,未曾读过什么诗书,只知打造各种铁器,他儿时的记忆也只有自己父亲打着铁挥汗如雨而祖父拿一壶小茶坐在一旁指点的画面。

似乎这是他家祖传的规矩,儿孙成家,这家业也就到了该交人承继的时候。隔壁的严家大娘已经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京师外淞山县的。他还未见过,只是听来家中的严家大娘吐着唾沫星子一遍遍说着“人家姑娘可是真俊,若非家中遭了难,可是不能这么轻易给讨来的”

推门而入,他便看到了闻声从门里跳出来的妹妹,说来也是奇怪,他家祖传便是这样的规矩,人丁不旺,往往只有一子单传。曾经请道人解过,但那道人只说是他家打的多是害人性命的器物,积了太多阴债,阎王爷那儿被记了一笔,他家的儿孙,只有一人能活到了成家,他家的姑娘,若不远嫁,必克夫守寡。

所以他的姑姑被嫁去了剑南道,已经十余年不曾见过,早年还曾有过书信,如今已是生死不知。他不信这些,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一面想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一面又真的担心那个臭道士一语成谶。

“哥!”

年方二八的少女冒冒失失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虽说是生长在这样的铁匠铺里,却少了铁水的粗犷,除了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外,样貌是个水滴滴的姑娘。

他还未开口就被自己的妹妹抢走了后背的包囊,少女还未拆开,只是隔着粗布闻着包里的香气,便觉一阵心旷神怡。

“哥,你真好。”

他摸了摸自己妹妹的额头,笑话道:“只有这个时候才好啊?”

“不,我哥什么时候都好”

“快去放好,留着上元节再用吧”

“哥!”说到这里,少女好像一阵难过,先皇的丧仪从各部衙门外布置来看好像还未拆去,上谕不曾开口,也就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京师的上元灯会本是天下一绝,却因为一个又一个变故这些年断断续续停了好几次。

灯会可以重开,但少女的年方二八却难以再来。

少女拾掇着将包着秘密的那包裹带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也走进母亲身影忙碌的厨房里,将肉和酒放下,看着母亲被锅气蒸得一头大汗,他有些心疼的说道:

“娘,今儿个让儿子陪您二老喝一杯吧,大过年的,等明年,儿子给你娶个贤惠媳妇儿来帮衬着,再给您老生个孙子”

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看着自己平日里不喜欢言语的儿子矗在门口说了这么一通,有些恍惚,但还是点点头说道:

“快去帮你爹收拾一下,菜差不多齐了,教他洗洗干净,换身衣裳早些敬敬祖先”

“好”

母亲总是如此不置可否,他的眼里,母亲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白日围着灶台,晚间坐在榻上忙着针线,一刻不得歇息。回过身去,他也看到了自己父亲佝偻的背,父亲的目光盯着手中那柄已经成形的刀,目光里容不下他这多余的身子。

父亲也是沉闷的,这一生,除了打造各种铁器,他没见过父亲做别的,还是从前的习惯,哪怕父亲没有开口,他也要主动搭话。

“今儿个还好去得早,再晚上一刻,盈儿要的胭脂就买不到了,这肉和酒都是爹你喜欢的铺子”

父亲没有开口回话,他也不觉尴尬,这是他家再正常不过的场面,他走上前去想接过父亲手中的铁锤,一面说道:

“爹,娘说菜都齐了,您去洗洗换身衣裳敬敬祖宗,剩下这点活,我来做”

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此时才说道:“滚一边去,要这把刀的是个行家,长安城里这么多铁铺,偏偏选了咱家,咱得用点心。你去换衣裳敬祖吧”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问过祖父,像他家这样的生意,为何要那么较真和用心,若是客人一直用不坏,岂不是做不得回头的生意。祖父是什么答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说是年纪轻轻,心术不正。

对于父亲的回答,他有些意外,连忙解释说:“爹,这哪儿成,敬祖宗的事,还是得您来”

“滚一边儿去,要成家了,这些也该学学,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别让祖宗觉着自己的儿孙丢了他们的脸,叫上盈儿,你们兄妹二人去磕头,我随后就到。”

“好”

不一会儿,衣着粗鄙,年近不惑的父母看着自己这一双穿戴整齐长得干净的一双儿女,颇有些得意。人生蹉跎二十载,忙忙碌碌,如今也像是看到了稍稍一些盼头。

他们一家的桌上,孝敬给祖宗的,有酒有肉。

在他们看不见的一处地方,一名年少的影卫掏出了衣袖间的纸笔:“兮夜酉时初,崇义坊刘记铁铺,家四口,父母不惑之年,有一儿,将娶亲,有一女,年方二八。菜色,卤酱肉,腊烧一斤,半脚鸡,腌菜豆腐一叠,片笋一叠,馒头一锅。七竿,夜十九。”

此刻的长安城内,由韩芳亲自挑选的二十四处坊市之中,皆有与他一样的影卫记下了百姓此刻的家中菜色,这是一年之际百姓会吃得最好的一夜,可即便如此,年轻影卫今夜记下的这份单子,还是成了韩芳亲点的上等。

密报被交由韩芳筛选一道之后,被分为上中下三等,送入了此时的甘露殿里,而年轻的天子,对自己父皇留下的这个规矩,浑然不觉。杨景自登基之初便立誓不忘百姓疾苦,每每见到自己的天下脚下尚有不得果腹之食,也时常会痛彻于心,也因此,会号令六宫尚俭。

终永文一朝,最让杨景得意的手笔根本不是大宁又拓地多少里,勋贵世族如何被自己玩弄股掌,而是自永文元年收到第一份密报到永文六年,他能从密报呈上的折子里,知道这天下可以吃饱饭的百姓在变多,百姓家中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有酒有肉,有新衣。

甘露殿的偏殿中,为了一家人可以整整齐齐,宇文雪特意命人设了长桌宴,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比起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仪,更希望在今日,能有如一家人的和和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