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玄色常服龙袍的杨宸面色铁青地坐在主位上,左面是皇后宇文雪和贵妃司马晓,右面是蜀王夫妻。
案上的菜肴大多是宇文云河姜筠还有从前杨宁在宫中时所喜,杨宸今日明明是有意示好,但宇文云河姜筠都选择了在这一刻,让杨宸难堪。
杨瞻坐在司马晓的身旁,杨湛则是在一旁交由小婵抱着,早早被盛上的菜肴热气也渐渐散去,连同这座大殿,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等来了脚步声,却还是李平安请罪的声音: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说她已向菩萨许愿,这些时日不饮不食,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祈福。”
杨宸对这样的回答没放在心上,自他登基,和宇文云那份仅存的母子之情也丢得一干二净,他很清楚如今宇文云对自己恨之入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天下人看看,自己是一个何等的不孝子,天子不孝,也自不配为君。
对姜筠这位皇嫂,他杨宸的确是有愧疚之心,可对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宇文云,他倒是没那么多愧疚,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如此恨自己,恨到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不孝。在未曾登基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许多宇文云的所作所为,可出于这份养育之恩的感念,他从未发作过。
“皇嫂呢?”
“椒房殿娘娘说,今儿个齐王染了风寒,便不来了。”
杨宸侧过身去,看着李平安说道:“既然如此,便将这些菜撤了,再换些热菜上来”
穿着竹青色蟒袍的杨宁坐在那儿,不免想到了四五年前,杨宸刚刚就藩半年便又回京的那一次,兄弟几人齐聚在东宫,还有父皇尚在时,围坐在这甘露殿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臣妾去一趟母后和皇嫂的宫里”
宇文雪打算起身亲自去请,被杨宸伸手拦了下来:“不来便不来吧,一会儿朕亲自去母后和皇嫂宫里请罪”
宇文若有些担忧宇文雪的处境,她曾经来过长安,对这位才情甚高的堂姐是多有敬佩,原本听闻如今的宫中,帝后相宜。但今日她入宫之后所见,却又变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场面,皇后在天子的身边好像没有得到过自在。
她有些庆幸自己的夫君是身边这位外人口中只知安乐而无大志的蜀王,没有辽王的野心,没有秦王的霸道,不似先皇那般沉溺美色,也不似如今这位动辄面若寒霜不怒自威的新君。
“杨叡没有染风寒,他今日一早还说,今夜过年,要在宫里放炮仗呢!”
杨瞻打破了沉寂,但在桌案之下,他的衣袖几乎被司马晓快扯断了去。如今的杨瞻连同安安被杨宸一道交给了司马晓教养,这位辽厉王之子在宫中的处境因为杨宸的登基而大有改观。没有人会再将他视若叛逆之子,曾经对他敬而远之的邓家,也越发亲络了起来。
尽管杨宸仍旧没有给杨瞻封王拜爵,可没有人怀疑这位太宗皇帝保全了宗室之身并亲自托付给杨宸的辽世子,将来的日子还会如履薄冰。
“世子,够了,别说了”
司马晓轻声的提醒被在座的众人一道听见,可见惯了风雨的几人都只将杨瞻的这番话当作了童言无忌,而将司马晓的提醒,视若对孩童言多必失的教导。
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草草收场,杨宸将杨宁留在了甘露殿里陪自己饮酒,蜀王妃宇文若则是被宇文雪带去了自己的殿里说话。
在走回启祥殿的路上,宇文雪和宇文若这对姐妹比起杨宸兄弟二人反倒是拘谨了许多,宇文若走在宇文雪的身边问道:
“娘娘,今日的事,本不该被王爷和臣妾知晓,还请娘娘恕罪”
“这有什么?姑母的心思,莫说陛下,便是你我,又何尝不清楚?”宇文雪徐徐走着,也突如其来的叹了口气,如今的长乐宫里,最为难的人,并非杨宸,而是她这位皇后。一位心思颇深的皇太后恰恰是曾经扶持她保护她的姑母,她知道杨宸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宇文云的所作所为或是当初宇文家对赵家之所为迁怒于自己,但宇文云这样,自然会将她置于一个相当不堪的境地。
比起在椒房殿里偶尔还能说得上话的皇嫂姜筠,始终对自己紧闭大门的长宁殿才是让她心神不安的根源。
“听陛下说,这些时日朝中有人说既然陛下不设储君,诸皇子又且年幼,该让年长的藩王在京设为亲藩。我看陛下之意,是想将蜀王留在京城。”
“啊?”
宇文若微微一愣:“娘娘不可”
宇文雪含笑看着宇文若说道:“这是好事啊,在剑南和京师之间奔波又是何苦,九弟年轻,前些时日在京师监国,我可是听陛下连连夸了好几次,说九弟处置的滴水不漏,让三省六部九衙门的堂官们都挑不出错来”
“娘娘!”
宇文若有些着急了:“请娘娘帮帮王爷”
“帮?”
宇文若打算跪下给宇文雪求情,又被宇文雪拦了下来:“王爷的心思从未在这座长安城里分毫,当时监国,也是陛下直接命李公公到王府宣诏,王爷是不得不去。我家王爷在百官之中既无威望,也无经世济国之才,怎可舔居京师耽搁军国大计。烦请娘娘帮帮王爷和臣妾,若是陛下再说起此事,还请皇嫂替王爷多多美言,王爷之志,只在剑南的山水,而非京师的庙堂”
“怎么从你口中,让蜀王做亲藩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像是一场大祸?当初先皇不也是让陛下从定南道来了长安做亲藩么?”
这一次,无论宇文雪再如何阻拦,宇文若都执意跪在了长乐宫冰冷的地砖上告饶道:“娘娘!臣妾绝非此意!只是亲藩之事,干系太大,王爷没有陛下的天纵之才,更无陛下英明神武之万一!担不起这样的担子,日后闯了祸,恐怕反倒误国误民,坏了军国大计。”
宇文雪弯下了腰,打算牵起宇文若:“娘娘若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
“若儿,蜀王是陛下的九弟,你是我宇文雪的妹妹,咱们算是亲上加亲,陛下如今在京师的处境这般艰难,如履薄冰,蜀王倘若能留在京师帮衬着陛下,陛下行事也多有便利。可你们怎么能对我们生疏于此啊?咱们,是一家人啊?”
“娘娘,你我自幼长于公府侯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京师繁盛却是步步杀机,从前的赵家如何,周家和令狐家又如何?半年前尚且权势滔天的姜家和李家又是什么下场?行事谨慎难道不是父辈自幼教给我们的么?鲁王谋逆,晋王谋逆,辽王谋逆,那是因为他们狼子野心活该有此下场,可我家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娘娘今夜又何苦用这亲藩之言试探臣妾?是陛下之意也好,是娘娘之意也罢,无论如何,王爷和臣妾都听凭吩咐罢了,只是烦请娘娘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我宇文若也是宇文家血脉的份上,回禀御前,放王爷回剑南吧。”
“若儿,你我姐妹,当真生疑到这般地步了?”
随着宇文若重重的一个响头叩在地砖上,宇文雪也就是从此刻真正明白杨宸心中的酸楚,高处不胜寒,在如今的位置,再没有什么亲朋旧友,再没有什么师徒情分,只有高高在上天地之别的君臣。
她宇文雪不是没有读过史册,不是不知道为何帝王都要称孤道寡,可当这一刻真般明显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又是显得这么仓促,这么令人难以接受。
宇文家的姐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甘露殿里的兄弟情分,也在杨宁说一句留一句的情形下,一刀又一刀的割在了杨宸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