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没有看过陆启蛰一眼,或者说压根儿没把那孩子和陆启蛰放在眼里。
原本浑身赤裸如今却一身污秽的孩子,躺在陆启蛰脚边,明明痛得不了,硬是憋着没喊一句疼。
双唇间缝隙露出的牙齿,竟然无一不是漆黑之色。
没闲工夫理会孩子的牙齿为何如此漆黑,陆启蛰觉得于心不忍,小心翼翼递过去一壶水。
孩子一把拍飞,水洒了一地。
陆启蛰楞了一阵儿,没说话,伸长手捡回水壶,以为那孩子想要吃东西,饿得不行了才会去偷老屠夫的东西。
犹豫片刻,打开自己的小布包,又递过去一只没舍得吃的、最大最白的馒头。
无意间露出布包里头的几枚铜板。
他选拔没参加完就跑了,自然原本应当上交的三枚铜钱还在包里。
结果那孩子犹如狮子般暴起,陆启蛰来不及作出反应,瞬间被孩子扑倒,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别看方才老屠夫一手就能将那孩子治得服服帖帖,到了陆启蛰这里就是他占据绝对优势了。
孩子压在陆启蛰身上,拳头雨点般倾泻。
恍惚间,就只见孩子一口漆黑牙齿。
少年一手护住面门,一手死死篡紧布包,但是那孩子力气极大,一不做二不休撕裂了陆启蛰的布包,抓起里面所有的馒头和两枚铜板转身就跑。
剩余一枚铜钱恰巧被压在陆启蛰裤子下,孩子没看到,自然也就幸免于难。
少年仰面朝天,脸上、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明天又要一身淤青了。
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看着身上被沾染的污秽和一地狼藉,还好,娘给的毛毫和最后一枚铜板还在。
少年抹了把脸,没哭,没闹,甚至没有半点咒骂那孩子的心思。
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如拾遗捡岁。
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就算收拾好了,烂开一口硕大口子的布包也绝对装不了东西。
陆启蛰一手篡紧铜钱,一手握住毛毫,望向那孩子离开的巷子口。
他就是觉得有点委屈,想问一个为什么。
但他说不出口,自认倒霉罢了。
眼看天色不早,身上还没了继续参加选拔的铜钱,少年吸了吸鼻子,探出脑袋左右打量,方才小心走出巷子。
巷子空无一人。
从镇子走回家的小路上,四周安静得不像话,陆启蛰面对残阳半挂,背对桃源灯火,一步一个脚印。
蓦然想起一首诗。
“归客早还家,夹钟未鸣春。”
少年背影被拉得又细又长,与左右野草黑影交织在一块儿,有些分不清了。
横看草低少年高,俯视草长少年短。
山鸟归而鱼深,桑榆晚而非晚。
只要再越过那座突兀架在睡天婉水之间的黑石头山,便能见着孤零零一座草堂,舍外草盛鞍马稀。
算算时间,这时候大概点起了灯火,为少年照出一条归家路,炊烟袅袅,隐约之间还能见着削瘦妇人的身影忙碌不停。
不想让娘担心,陆启蛰找了处潺潺小流,打算冲洗一下身上污秽,最好再能做个不小心摔倒的样子。
这样一来,娘问起来淤青是怎么回事,他也可以说是自己弄的而不是被别人欺负了。
少年摸着黑,只敢站在脚腕深的水中,生怕一个不小心掉进深水里头,用被撕裂的布包沾水,一点一点仔细冲洗。
有时不小心碰到脸上开始发肿的位置,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一声不吭自己挨着。
水面忽然波光粼粼,有如贬谪明月入水中,清辉荡漾,起伏不定。
少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穿上衣服。
原来是一盏烛火灯笼的水面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