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挣脱开去,眼眸清澈,潭水沙石。
“我站出来,是为了让天底下更多的寻常人,能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娶妻生子、安度晚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可是我该做的不是这个,大势当前,需得有人站出来,为全天下的生灵谋一条生路。”
“问剑于天,非我所愿。不是我选择了这条路,而是王座选择了我。”少年来到山腰边上,双手托着脸,看向山下小镇,点点灯火,银汉坠地。
他声音有点发闷。
倘若世间人人皆可安身立命,谁又愿颠沛流离?
他忽然记起来一事,在那时空长河的尽头,他与蟒袍男子有过一桩谈话。
“为何力补天阙之人,只能是我?”
“是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力不从心?还是担忧一个不慎满盘皆输,成了导致天下覆灭的千古罪人?”
少年沉默一阵,“都有。”
蟒袍男子轻笑,用双手捧起一轮皓月:“可这不是你一开始的选择吗?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在此独坐上万年,守着空空如也的王座?”
少年猛然看去,一轮皓月如镜,镜中内外都是他自己。
书上有篇名唤《少年游》的故事,言之某位少年从小怕黑,走夜路怕鬼,风吹草动都能一惊一乍。
某一天来了个古怪老头,告诉他大家准备要死了,你是天选之人,是唯一能拯救天下苍生的王。
他答应了。因为少年很害怕,害怕大家死了以后,再没有隔壁给予他一丝踏实的烛光,再没有夜晚吵闹的人声,世间各处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少年答应了,于是登山而去,历经险象环生,终是杀死旧王坐上王座,只身对抗天道拯救苍生。
可是后来,他坐在世间山巅处,无论如何垂首弯腰,哪怕平躺下来,他都是高高在上。
回首望去,身在凡间,却觉凡间遥远远过苍天,高处不胜寒。
原来世间只是需要一个救世主,多一个少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其实压根儿没有多少人会注意。
村头的大黄狗低头舔屎,少一个往日里打搅它进食的毛小子,大黄狗吃得忘乎所以,尾巴摇摇晃晃。
少一个他,换天下苍生安然。
这时候老头又出现了,他说:“王自古萧索,孑孓一身足矣。从你坐上王座开始,注定孤寂相伴。”
少年后悔了,央求老头放过自己。
老头说很简单,等下一个自诩“天选之人”、和他一般的少年来此,亲手砍下他的脑袋,坐上王座新王旧王交替,他就解脱了。
于是少年绝望等死,他头一次发觉死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直至下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杀到王座前,他仅是动动手指,前来挑战的少年便奄奄一息,生怕自己无法殒命,他径直让少年砍下了自己的脑袋,几乎没有反抗。
死前望着新王登基,再无其他念头。
委实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陆启蛰希望自己不会是故事中的少年。
殷怜坐在身侧,风声微动,两两无声。
她指尖一勾,如挽发丝,留住途经此处的暖风一缕,心念一动,暖风变作萦绕指尖的两簇殷花。
再一刹,指尖不论春风殷花,俱是消融沉醉。
两簇殷花。一簇春夏白,一簇秋冬红。
两柄长剑。一柄酡泉,一柄白衣。
红白缠绵悱恻。
当初陆启蛰在白民国宗门修行时,其实不算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尤其是遇上某些不平争端。
譬如市井门房的一位伙计,叫什么她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生得平平无奇,偏偏有个顶好看的女儿,一家人生活有个盼头。
结果汉子被别有用心之辈设计致死,女儿强行纳入家中作妾。
她不知道陆启蛰是如何得知的,在此之前,后者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汉子。
少年仗剑挡在汉子灵堂前,守着里头的妇女与女儿。
一剑下去,巷子堂口多出一道裂缝,宛若狮子划分出来的领地,犯者当诛。
他说。
不平事不平,练剑作甚?
少年白衣,红剑酡泉。陌上花开,足堪风流。
剑上明月清风,多少诗意不及。
一袭白衣一柄红剑,名动白民国国都。
尽管后来那一家人还是死了,死在天灾当中,连个尸头渣子也没剩下。
好多人都死了。
明月当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少年心中心事,如清泉映月,虽月色不满清泉,却分外刺眼。
谁言少年不识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