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后,其实面容也完全腐烂大半的妇人,吱吱呀呀,好几句说不清一个字,可陆启蛰明白,妇人是要他收下这只铜制的“天圆地方”。
少年退了半步,没要。
既是不敢,也是完全不明白这一通乱七八糟到底是怎么回事?先不论李举人莫名奇妙成了会神仙术法的……老神仙儿?
方才挨了一顿打,晚上荒郊野外洗个澡,还能让鬼给自己送钱来了?
假如挨一顿打就能收钱,陆启蛰宁愿天天挨打。
少年打死不愿意收下那枚代表了“恶因善果”的铜钱,妇人也是个死犟脾气,陆启蛰不要她就不走了,不说话。
就在双方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时,卧水石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进而低头饮水。
“辛苦了。”李举人揉揉石虎的脑袋,来到少年身边替他收下这枚铜钱。
隔着光幕,陆启蛰看到那位妇人终于动了,费尽力气移动一副即将散架的身子。
仅是为了跪下,膝盖白骨刺破皮肤裸露出来,却不见半点血迹。
妇人郑重其事,朝自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面目全非、白骨脱落,哪怕陆启蛰百般阻拦,仍旧不为所动。
在少年复杂的眼光中,白骨妇人双腿跪在水中,最后直起上半身,拘起一捧水,欲要双手拘束一份月色。
奈何水滴蛮不讲理,从骨掌缝隙不断滴淌而下。
她抓了个空,心也落了个空,只能遥遥向桃源谷上不舍张望。
在看桃花未绝?在看灯亮鸡鸣?
青红两条小蛇钻出来,落入水中又滑溜溜爬上岸,往桃源谷上去了。
李举人看得一清二楚,非但没有阻拦,反而两指并作剑指,主动破开小天地的禁制,任由两条小蛇离开。
妇人远远张望,少年不知所措,直到李举人轻声提醒一句“时候到了”,浑身只剩下骨架的妇人这才收回视线,点点头,露出一口乌漆嘛黑的牙齿,冲陆启蛰留下个瘆人笑容。
而后深一步浅一步,任由萤火裹挟,向小溪下游行去。
不知何时,水面幽光浮零,氤氲萦绕。
下游远处架起了一座奈何桥。
“收下吧,这是她的一番心意。”李举人拍了拍陆启蛰的肩膀,还是将铜钱归还到了陆启蛰手中。
“她是……”陆启蛰抬头看去。
只能借助远处的萤火,勉强看清李举人脸庞一点轮廓。
“她的孩子叫孙长大,也就是今日抢你钱的那个孩子,孙长大的爹是个烂赌鬼,前些年躲债跑外边去就没回来过,母子俩相依为命,没个安稳日子,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孙娘会做些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来给孙长大换粮食吃。”
说到这里,陆启蛰好像有些印象,知道镇子上一直有个“驼背骚狐狸”的说法,原来说的是那位佝偻的妇人。
“前些日子孙娘得了重病,没钱治病一拖再拖,拖到张医师直言无可救药,孙娘自知时日无多,商量着让张医师收下孙长大当学徒,日后也好谋个生计,于是孙长大在张医师的医馆里当了学徒,一待就是俩月,直到孙长大回去时,床板上的孙娘才刚咽气不久,没能见着娘亲的最后一面。”
“孙娘生前做的事情不光彩,邻里骂她是驼背的骚狐狸,就知道勾引别家男人,所以娘俩不受待见,孙娘死后也就没有人愿意帮忙操办后事,孙长大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一下子失心疯了去,医馆不去了,还敢抢老屠夫的钱、抢路人的钱,都是为了给他娘买副棺材,能够入土为安。”
李举人揉揉陆启蛰的脑袋,轻声道:“每个鬼去往奈何桥上喝汤投胎,都得给上一笔买路钱,无一例外,这笔买路钱也是从阳间带来的唯一一枚铜钱,孙娘为了向你道歉,特意找我专程来一趟,用自己的买路钱还你,至于另外一枚被拿走的铜钱,孙娘没有多的买路钱可以偿还,便以三个响头谢罪。”
少年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掂量掂量手中的铜钱,颇有份量,再看向下游萤火簇拥的孙娘,人已远去,逝者如斯。
“没了买路钱,孙娘会怎么办?”
“大概会安然无恙的通过奈何桥?也可能会被丢下忘川河,成为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逐渐消散?我也不大清楚。”李举人摇头。
“啊?”陆启蛰呆呆冷在原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远处,其实已经变得很模糊很模糊的光团。
很多东西一下子就能想明白。
原来孙娘方才不是在看桃源谷,是在看镇子里没了娘的孙长大。
原来是为了给娘买副棺材。
原来是为了替孙长大赔罪。
岂有娘亲不爱子?
少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把铜钱硬生生塞还到李举人手中。